第296章坏疽
“佩图拉博,听我说,”康拉德科兹的手指敲击着桌面,保持着与机械佩图拉博的通讯,“纵未来之变幻莫测,往复事实之难料……即使未来也许已经变更,没有人能保证以下的事件仍然会发生在我们的世界,我依然要告诉你这件事。”
“我相信你知道亚空间的部分真相,”他接着说,“而在我的预言中,我们都是至高天的堕落者。不要提问,这是事实。福格瑞姆亦然。与我们不同的是,他选择了一位主人。纵情享乐,沉沦欲望。”
极乐天。
佩图拉博立刻完成判断。他没有打断康拉德科兹。
“保持警觉,我的兄弟。结束。”
一声机械的轻鸣,通讯告一段落。康拉德科兹坐回座位,说出预言令他陡生疲倦。
古灵族帝国早已用无数个鲜血淋漓的实例,证明不论是遵从还是悖逆,只要潜藏的命运被觉察,预言就往往会转化为祸患。最好的预言就是不存在的预言。
但他不能继续沉默。
康拉德科兹衷心希望自己没有再一次亲身验证这条不幸的铁律。
他踏出已经抵达泰勒弗斯山高塔停机坪的运输机舱门,沿着铺开的一节节金属台阶走下。
这只懂剑术的蠢人真该感谢他的兴趣不在培养病毒上,法比乌斯恼怒地想,然而就连这份怒气,也在他面临的现实之前显得无力。
突然,他的声音被水流的哗哗噪声淹没。
其中淌出的内容物和地面的物质发生了一串爆炸般的反应,然后双双化作失去活性的焦黑泥泞。
“你准备做什么?”莫尔斯感到迷惑。
“那么,我们将获得更多的阻碍。”帝皇说,金色迷雾聚拢,复又散开。
数据板在他触碰之前就突然亮起。他皱起眉,脸色更差,通过了通讯申请。
“圣乔治屠龙。”莫尔斯突然说。“我为你写的剧目。”
他对奥林匹亚施加的庇佑,已经在近四十年的时光中消磨削弱。此时,这颗星球再度陷入某些存在的觊觎窥探,确实并非绝无可能。
帝皇没有说话。他的伟大灵能变得如迷雾般浓重,不安地挤压着有限的空间,就像一张巨大的网,不受控制地绞紧。
在器皿碎片的玻璃表面,倒映出半张法比乌斯自己的脸。绝望,扭曲,与阿斯塔特的面容不符合的衰败。
剑术大师的利刃砍碎了每一个使用中的储存槽,接着,爆弹枪将水槽中淌出的血肉组织或者扭曲造物击碎。
“我们都出身于泰拉,”法比乌斯拜尔伤感地劝说,“我们都经历过那一段灰暗的时期。在第三军团感染枯萎病时,你不曾心生悲戚吗,阿库尔杜纳?你应当明白我的决断,我必须从病痛中拯救我们的生命。”
“康拉德科兹的预言犯了错误。”帝皇缓缓说,目不转睛地观看着网道外侧的场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网道的建设过程中,由马格努斯主导构建的符文系统运转良好;图特蒙斯符文将外界的灵能效应尽可能地屏蔽在外,同样地,内部与亚空间相关联的灵能反应,也无法触及外界。咒言几乎是唯一能够顺利穿行障壁的方式。
阿库尔杜纳连一刻的理会也不愿施舍,他拿起木架上的一个罐体,抛到地上砸碎。
不过,不该是它。
“我需尝试一件要事。”人类之主说,闪烁金光的双眼一如既往地望向极其遥远的方向,仿佛能够穿透时间。“这需要的帮助。若尝试失败,此事永不再提。”
“成功呢?”理所当然地,莫尔斯问。
但第八原体此时绝无心情,去观看什么欢呼沸腾的体育赛事。他看向天空,近地轨道的圆环所在之地,知晓他已然尽己之所能。
“你认为呢?”在未竟的网道深处,佩图拉博对莫尔斯开口说道。
但在厌恶之前,莫尔斯首先体会到的,是相当程度的惊诧不解。
此时奥林匹亚进行中的凡人赛事进展顺利,贯穿全局的马术竞赛临近尾声,佩图拉博修建的大剧院则已经悬挂帷幕、搭建舞台,做好了迎接最后谢幕剧场的准备。青翠繁茂的大地之上,众生万物欣欣向荣。
无尽的蛛网状墙壁令网道内部与浩瀚汪洋隔墙相望,现实宇宙的投影倒悬在视界的另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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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库尔杜纳没有带上一把适用的喷火武器,这足够说明,在真正被法比乌斯拜尔所作所为的证据激怒之前,福格瑞姆并不想毁掉他的首席药剂师的一切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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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一停,连长。”药剂师说,做着他最后的挣扎。福格瑞姆在他进行实验时突然闯入,他手头根本没有能够用于反抗的器具。
科兹在顷刻之间完成抉择。“你,联系旗舰,令赫克萨凯瑞斯即刻出发,前往缪斯之子临时营地见我。”
富营养的液体相互混杂,形成一层浅浅的、沼泽般的水坑,散发着恶心的油脂气,在帝皇之子经过精心雕刻与装饰的紫金战靴外侧黏腻地荡漾。
“好。”帝皇微微点头,“我明白了。”
奥林匹亚,这颗行星上洋溢而出的喜悦与欢欣在亚空间中激起璀璨缤纷的明媚波澜,而此刻,这道波澜被一重异样的色彩沾染,亵渎的玷污就像玉石表面的瑕疵,惹人厌憎。
阿库尔杜纳从来不是高不可攀之人,但此刻,他却拒绝去听从法比乌斯拜尔口中吐出的任何一个字。
“父亲,”传来阿斯塔特战士急促的声音,“缪斯之子希望与您对话,他们说,天灾食日者妮菲塔丽遭到了诅咒。”
“佩图拉博、安格隆、马格努斯,离开。”帝皇平静地说,话语中汇集着精确塑造的威严。“你留下,永生者。”
莫尔斯第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一颗星球――他们已经顺利挖掘至这颗星球的外侧,只需一道贯通两种界域的门扉,便可与之直接相连。
方才偶发幻象带来的不适,渐渐从他胸口消退,科兹轻咳一声,呼出最后一口浊气。
“你不懂配药。让我来继续你的工作。你不明白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可能会带来什么。”
几名基因原体虽然讶异,仍然顺从地退出。帝皇足下浮现出一片微微闪光的符号,将他自身与莫尔斯囊括在内。
但法比乌斯拜尔被证明辜负了基因原体的期望与信任。
“你听见了,帝皇。”莫尔斯说。“告诉我,您是否希望当我们这群凡夫俗子忧心忡忡、寸步不前时,继续发着你的金光,坐视不理?”
他准备呼唤信号塔转而联系他的旗舰,令赫克萨凯瑞斯前来见他。
好吧,他错了。法比乌斯的绝望如泥浆堆积,心中的希望渐渐消弭。
阿库尔杜纳不擅长应付生物科学,但这名战士正是喜爱迎难而上的那一类人。他说过,只有在不具天赋的领域,体才能成就有别于先天伴随而来的完美。
也许阿库尔杜纳在生物科技方面懂得不多,但对于一场破坏来说,已经足够了。
已经足够。
他也失去得足够多了。
流动的黏液触及了法比乌斯的膝盖,传来一阵深入肌肤的冰冷。他感到恍惚而麻木,神志在愈发浓重的绝望情绪中受到挤压,现实正在离他而去。
即使他依然保留着脑中珍贵的知识,但任何一扇实验室的门都不会再对他开放。不止实验室的门。
他的生命被就此否定。
多年以前,缠绕着整个军团,并在他身上初现端倪的病痛,似乎又回到了法比乌斯拜尔的体内。
生命在身体深处枯萎的剥落感,顺着他与伺服臂相连的神经,攀援进入他的脊髓和大脑,换来一阵在耳中回响的幻觉般的嗡鸣,仿佛嗡嗡飞舞的蝇虫。
神思紊乱之中,这些不应存在的昆虫似乎具备了实体,实验室的白炽灯化作昏黄的暮色,被扯下砍断的布帘似乎早已朽烂,飘起一层透出的暗光。
营养液的粘稠度依然在上升,贴近了脓液的质感。
法比乌斯冷漠地慢慢转过头,一种牵引的感觉推动着他完成这一动作。
阿库尔杜纳,在他的视野之中,剑术大师的形体依然鲜活而靓丽,他从未受到疾病的束缚与困扰,抑或是被死亡所追逐的彷徨。他将热情投入到世界的每一个侧面,满怀希望与诚挚。
就像一种冷酷的对照,枯萎病没有在阿库尔杜纳身上留下痕迹,却在法比乌斯拜尔的身体内潜伏生根,它变成一种不断腐烂的概念,作为灵魂的坏疽,在静默中崩溃。
法比乌斯拜尔是一名天才。在基因之路上,他的完美为他铺平道路。
但在福格瑞姆回归军团,将完美的宣言带入第三军团之前,在他受到基因之父的传召之前,他已经开始探究生物的最终奥秘。这当然不是出自对完美的追寻。
这源自伴随枯萎病而来的,对生死循环之中尤其冷酷的一极的恐惧。
他追寻的是不朽。
……你追寻不朽,法比乌斯。你的痛苦会结束,熬汤煮药的药剂师……
平和,温馨,在含混的絮语中,法比乌斯的意志被轻柔地托起。沉浸其中,他几乎无法思考。
……我们等待着你,期盼着你。听,我们为你收集的乐曲,在科研之余,你很喜欢它们。我们用最好的腐烂肠线做了弦呢。
等待着我?
……祖父看见了你,我们的新朋友。我们看着你很久了,你不愿意被别人看见的侍从们,你封存的样本,你培养的菌群,我们一直就在它们之中,等待着一次诞生……
我知道了。
……你好悲伤,新朋友。你的绝望多么难过啊,谁伤害了你的心?允许我们让你开心一点,好吗?
不。
……哎呀,好朋友,没有关系,祖父依然爱着你。你的基因之父,他厌弃你,但祖父不会抛弃你,就像生死循环没有尽头。
不。
……亲爱的朋友,在我们的花园里,不再有死亡。在最初的那一次破损后,你将不朽。你想要它吗?我们都可以送给你……
不朽?
法比乌斯飘浮的意志在极其微小的一个刹那里发生了万分之一秒的动摇,而就在这永恒的一刻,保护着他基因的符文在他应允的主动舍弃下失去效力,枯萎病急速地爆发,从内部将他吞噬殆尽。
紧随其后,另一股力量趁虚而入,填补了他被掏空的外壳,支撑起他无力的皮囊。
“阿库尔杜纳,”法比乌斯说,聆听他的声音已经变成对谈话对象的折磨。那是一种过度干燥、过度暗哑的噪音,像脱落的死灰,弥漫在空气之中。
“我犯了一个错误。”药剂师喃喃。
阿库尔杜纳转过身,长剑抵在地面的黏液中。
“哦,太晚了,”剑士说,“我没有办法代替任何人对你说没关系。”
法比乌斯感受到剑士犀利的观察目光正落在他的脸上,似乎因为法比乌斯的变化而警惕。
他没有继续愤怒下去,这种情绪已经离开。
法比乌斯拜尔露出笑容。“让我做完你的工作,阿库尔杜纳。”
“不麻烦你,法比乌斯。”剑士拒绝了他,“你最好乖乖在原地等待福格瑞姆大人的判决。不过,你的脸……”
忽然,剑士低下头,剑尖瞬时旋转一圈,切断了某件东西。他盯着脚下,漂亮的眼睛里一阵惊骇。
机仆的残躯正贴着他的靴子,一动不动地躺着,从折断的脖子中淌出的棕黑液体,一滴滴地滑落,溶入身下的粘稠液体之内。
它的一条手臂刚刚从腕部被利剑轻易切断,就像切断一团早已腐烂的棉花一样轻易。而它的手掌,即使在断裂之后,仍然紧紧地抓住阿库尔杜纳的脚踝,不肯放开。
在剑士背后,数十个维生舱同时破碎。
这些古老、腐朽、发霉,被凝固的污血和未知细菌覆盖的封存样本,阿库尔杜纳本不打算在没有防护的条件下随便开启,此时却全部被未知的力量打破。
肮脏的污秽倾泄而出,苍白的皮肤碎屑与蜷曲的生物就像枯萎的树皮,混乱地泼出,无法避免地浇在阿库尔杜纳的背部。
剑士徒劳地用两把细剑试着拦住一些浓稠的汁液,往常锋利的剑招,此时却无法应对无法斩断的腐水。
“这是……我对枯萎病最初的……研究。”法比乌斯缓慢地说,就像一台老化的录音机,机械地播放着他说过的话语。
他忽而瞪大眼睛,活力短暂地回归他被怒气点亮的面部。法比乌斯拜尔尽最后的努力,用与平时的冷静截然不同的声嘶力竭之姿,痛苦地吼道:“不!滚!我不需要……”
属于他自己的声音陡然暂停。法比乌斯佝偻的身体弯下,从嘴里吐出一口棕黑的血污,夹着翻搅成团的内脏碎片,腐烂程度与他久经试药的仆从体内的血液如出一辙。
随后,药剂师恢复了他宽容的微笑。他的面部皮肤渐渐枯萎干缩,像鳞翅的粉尘一样破碎掉落。
阿库尔杜纳情不自禁地咳嗽了一声,他压住喉咙里的粘稠感,听见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带起肺部细弱尖利哮鸣,抿紧嘴。
地上的腐烂之物变作深厚的沼泽,虫类在泥沼之中游动穿梭。原本是实验室大门之处依然敞开着,却显然将会通向另一片恶臭涌动的泥潭深处。
他屏住呼吸,看着从地上站起、头颅摇摇欲坠的行尸,握紧长剑,以流畅的剑术将它砍成两截。对不起,吕卡翁。他想。
行尸倒下,阿库尔杜纳环顾四周,只见四下皆是溃烂之景,树叶婆娑作响,仿佛永不休止的飞蛾。
四面八方无路可逃,法比乌斯拜尔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