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密林中没有白昼,黑夜与暮色永恒地相互狩猎、争夺首位,重叠掩映的树枝遮去每一缕恒星吝于赐予的阳光,如滤网般层层捞去金白的亮芒,只将与水汽和迷雾相融合的闷热封锁在丛林之内。
他睁着眼睛,视线透过因血渍而板结的毛发,看着浓重雾气中的密林内涌动的每一丝气流,从沉闷的风所不应带来的颤动中,判别着这一件与他生命中曾遭遇的任何事件相比,都无法找到先例的崭新状况。
他不止一次地见过闯入这片森林的奇怪之物。
曾经有一次,一些表面闪烁着黑色的金属光芒的生物进入他的领地,具有四条肢体,但只需要下方一对肢体就可行动,上方的肢体中则延伸生长出锋锐的尖刺,有些时候附着方形的寄生物,寄生物的开口处可以向外喷出一道伴随巨响的闪电。
当时,他伏低身体,潜藏在浓密的草丛所组成的天然厚重遮挡物之后,让风带走他的体味,以免惊动潜在的、被他所临时标记的猎物。
他的头脑中掠过一些无名的词汇和跳动的符号,他不知道这些先天伴其诞生的东西是什么,他只是平静地接受这些事物带给他的答案和结果。
最佳的进攻时间将在右侧第一片树叶被昆虫爬过一半叶脉的那个刹那,他需先从侧后方将一头猎物扯下它所骑的四蹄之物,他的手掌能轻易地隔着黑色的硬质阻隔层捏碎那多汁的新生物,让柔软的东西顺着他扣进颅骨的手指向外溢出。
接着,他可以立刻袭击侧面的、前肢上寄生着方形火器的生物,这样带来的震慑足够在接下来的若干个短暂呼吸中解除它们带来的威胁……
他稳定地呼吸着,等待时机,隔着野草观察那些跃动的蹄子,时机已近,他的每一丝肌肉都做好完善的准备,能量和意志积蓄在他被上天赐予的完美身躯之中,等待着侍奉他的心智,以完成这次简单的狩猎。在接下来的数个气温变化、光线起伏的短暂周期中,他将从它们身上夺取存活下去所需的精华。
昆虫缓慢地在叶片上爬行,时机来到他的指尖。他将要向前飞扑……
一个生物的双眼从那些黑铁的缝隙中露出,无目的地向周围扫过。
在那双鲜活的眼睛里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不同于他一直以来所捕猎的猎物的灵性,一种与他本人所接近,或者,同源的东西,存在于那对眼睛的拥有者身上。
一道突如其来的焦躁和迟疑突然抓住了他的头发,将他死死拉在原地。某种全新的、陌生的东西毫无征兆地淌过他的血管,试图将一些呼之欲出的事情急切地告诉他,但他茫然的大脑无法抓住这些快速闪过的事物,就像他力能断石的手却抓不起一捧泉水。
不,他的心智阻止了他,一种有别于生存所需的野性的东西正触碰着他的思路,一些额外的判断条件正在模糊地加入他的狩猎准则之中。他似乎不是被天生地打造成一只纯粹的猎杀者,他迷迷糊糊地捕捉到这些流动的意识,那些黑铁中的生物与他有一些共通的东西。
它们是什么?
他是什么?
——他究竟是什么?
沉浸在突然增加的思绪之中,他生命中第一次毫无理由地失去了狩猎的时机。他沉默地轻轻缩回他的藏身处,然后轻盈地顺着寄生藤蔓攀上树枝,等着它们离开他的领地。
此后,他一次也未袭击这些各种各样的渺小身影。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但他听从本能的劝阻。
森林之中,气流开始出现转向,一些源自大地的嗡鸣触及他所在的树枝,他嗅闻着空气中飘来的那股热烘烘的古怪气味,这并不好闻,就像一些巨兽的巢穴中会散发出的难闻热气。
这股气味来自他近日所追踪的全新的闯入者,这些生物和他之前屡次放过的猎物又有所不同。
它们更加高大,更加无所畏惧,在森林中不停制造喧嚣的嘈杂吵闹。引来一批又一批的捕猎者。
它们张牙舞爪,行踪明显,包裹在刺眼的亮银铁壳中,不时发出一阵阵大声的怪叫和大笑,挥舞着嗡嗡作响的闪光之物,乃至一些刻着歪歪扭扭纹路的符号,轻松地用它们附加的闪光肢体将野兽处决,
接着,它们还会堂而皇之地点燃一种滚烫的、发亮的东西,将野兽分解、切割,浪费地只取用最鲜美的那一部分,在发亮的活动之物上炙烤,然后哄笑着塞进它们的嘴里,叽里咕噜地发出声音。
在它们的族群之中,有一个特别高大的个体,就像被子嗣所供奉的野兽头领一样,发出很大的噪声,接受着小个子的孩子们送来的礼物,并给它们带去庇护。
它与他一样高大,力大无穷,身手矫健。看见它狩猎时的粗暴与干练,那些被一斧劈开头骨的野兽在它身前倒下,粘稠的热血洒在周围的青草上,证明着猎手的强壮与无所畏惧的野性。
它从不用东西去覆盖它的头部,金色的毛发和偶尔透过缝隙洒落的光芒如出一辙,狂野的脸庞在面向林中的阴影间时,时而表现出惊人的敏锐和警觉。
有许多次,他们的目光似乎相对,他几乎以为它已经发现了自己。
这让他的两颗心脏紧张地跳动着,浑身微微发烫。以前数次见到那些小型的、和他类似的生物时,心中产生的激荡,正在迅速地层层扩大,就像季节更换时的新生之物,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朦胧的情绪被积攒得太久,逐渐变得过于清晰,将他向前推去。
这是他生命中出现过的,最令他想起他自己的生物之一,仅次于他路过那些镜面般的水泊时,看见的自己面庞的倒影。他们简直就是同一类存在,同一个人的两面,同一种事物的倒影。
欣赏与向往在他少有情感的天然心智中萌生,除生存的需求之外,他产生了一种新的想要的事物,他说不清那是什么。
出于又一种根本不合生存需求的情感,他拒绝跟在它们身后,捡起剩余的内脏和血肉去啃食,即使这会让他的生存变得容易太多。
然而,长时间的跟随也让他烦躁不已,无暇捕猎则使得他变得饥饿又疲惫,他存储的力气缓慢地流失。
他需要做出决断,创造一些其他的机会,以将这场漫长的尾随结束。
前方是一片湖泊,依照他近日对它们的了解,这些生物会在水边歇息,唱些伴随吼叫和大笑的歌谣。
他们的嗅觉敏感,如果他想要除去自己身上的浓重气味,避免被觉察地靠近,他刚好有一条路可以选择。
——
“芬里斯的星星在水面上,芬里斯的星星在天空下,河湾深处长着枯草,草下躺着死猎人,一群群的鱼是银色的箭,反反复复地咬着他……”
诗琴悠扬地响着,琴弦被战士抓握武器的手轻盈地拨动着,源自芬里斯广阔雪原的曲调配上太空野狼的三流诗人们随口做出的词句,在卡利班的密林中回荡。
鲁斯曾经笑过他们,不如去找福格瑞姆好好学习什么才叫真正的诗句,这群懒惰的家伙立刻哭爹喊娘地抗议,说他们不愿意被帝皇之子们按在墙上喷一身香水。
黎曼·鲁斯费劲地眯着眼睛,坐在狼崽子们好不容易在湿热的森林里升起的火堆边,一边分出精力观察这帮不熟悉森林的战士会不会不小心把火星溅到石头圈起的篝火外面,一边将那根用来穿起刻着符文的石头项链的细绳,想办法重新塞回那十来颗灰色的石头之中。
在先前的某次作战中,他不小心勾断了一条皮绳,直接导致他历次作战中挨个收集的小骨头和小石头洒得到处都是。黎曼·鲁斯对他的子嗣们会不会愿意帮他好好串项链感到怀疑,遂决定暂时放下武器,亲力亲为。
他正仔细地拿一根细骨针顶着一根皮绳,往一块椭圆的石头里慢悠悠地穿过,他手下一个野狼就过来打断了他:“这附近有什么东西,大人。”
“这附近有个湖,有一片森林,”鲁斯说,“你发现了什么东西,冬灾?湖里终于出现仙女了?”
冬灾的动力甲嗡嗡地响了一会儿才安静:“是野兽的尸体,血花一直溅到我们的火堆边上了。”
“哦?尸体就在湖里?”鲁斯疑惑地出了一声,他探头看了看,果然临湖的苇草丛中渗出一滩新鲜的血迹。
“原来仙女也吃肉。”狼王笑道。
他顺便把那块圆石头串好,拎起皮绳抖了抖,捋顺一块块的装饰品,再捡起下一根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小兽骨,继续往皮绳子上串。
他最近当然不可能没有察觉,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暗中尾随他们的队伍;但它始终没有发动攻击,整天不干别的事,就一会儿在树上,一会儿在地面上荡来荡去,也不知道成天在琢磨什么事情。鲁斯选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等着那头巨兽做出新的反应。
现在看来,它可能准备行动了。
“芬里斯的女神身上也涌动着狼的血,”冬灾一本正经地说。“说不定芬里斯的女神也吃肉。”
“差不多就行了,继续唱你们的歌去,芬里斯哪来的女神?”狼王笑道,“最多有几个遭受了溺亡之死的水鬼,天天在风暴河的底下抓人。”
另一位太空野狼滚爪插嘴道:“那不是克拉——”
黎曼·鲁斯举起手,比了个简单的手势。狼崽子们的欢庆停了短短的一个瞬间,又继续了下去。
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有什么东西潜伏在湖面之下,尽管足够谨慎,但他们的头狼已经发现了捕猎者的踪迹。
除了正轮到他唱歌的狼崽,觉得气氛不太合适,把一首他们自己编的酸溜溜的情歌换成了朴实无华的战前歌曲。
鲁斯给手里的皮绳子扎了个死结,拿在手中,嘟囔着“我去洗洗项链”,向水边靠近。
他的鼻翼轻轻翕动,分辨着隐藏在水面之下透出的那一丝陌生的气息,他们在阿萨海姆狩猎时磨炼的记忆中,有一条就是学会分辨隐藏在自然环境中的野兽气味。
鲁斯在水边蹲下,林中的湖泊一片澄澈,没有被其他野兽搅浑。这已经说明在这片领地之中,存在着一位统领性的王者。它很可能狡诈,具有智慧,懂得潜伏,但已经无法再忍耐对鲜血的渴望,野蛮的凶性喷薄欲出。
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战斗,鲁斯掀起上唇,露出笑容。
“水鬼,”他低声重复这个词,慢慢伸出手,向湖水中摸去。
出于对刚刚串好的项链的爱惜,黎曼·鲁斯将项链暂时放在一旁,而他的明智很快得到了证明。
一只潮湿的手突然从湖水中探出,有力地拽住黎曼·鲁斯的手腕,手掌的大小尺寸打了鲁斯一个措手不及,短短的刹那之中,他忽然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
下一刻,狼王被一股巨力猛地拽入水中,他最后看见的,是那张在茂盛的胡子与毛发之后显现的年轻而轮廓分明的面容,以及冷峻的深绿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