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相信’,往往是以别人提出的应许为前提,然而若按照惯常的方式理解,认为这只是对救赎的信心,那就很有错误了,我们的‘相信’,是信靠与交托。”——《洛嘉之书》
杰克一下子就认出了克罗格和汉默。
这挺奇怪的,首先这几年没见,他俩都换了头盔,盔甲也更新了几个大装甲块,浑身在那套铁壳子里裹得严严实实。
而当舱门刚冒着气敞开的时候,那点有限的光照和受限的视角也不够让影月苍狼看清那混在钢铁勇士堆里不太显眼的战士们——王座知道这些钢铁勇士的个子没一个够高,而汉默甚至尤其矮。
但杰克就是知道,排在前头的那个是克罗格,后面的是汉默,两個光荣的小队长,各自率领了十来个人,挤进和他们同一架运输舱里,随着升降和起伏一起碰来碰去,直到他们纷纷把自己用磁扣固定。
他纠结了没两秒,就果断决定和兄弟们打个招呼。
之前他情绪没控制好,和钢铁勇士哥俩谈了要分开,那件事后来他想着就很没必要性,一个合格的战士不应该把心情迁怒到自己的战斗兄弟上。不过后来一直没机会再见,事情放着放着也就过去了。
现在难得又在战役的档口遇上,杰克不想像个泰拉古典剧里望洋兴叹的水手未婚妻一样,蹲在岸边自个儿一个人甩手绢。
他高兴地接入内置的通讯频道。
“钢铁勇士,我是影月苍狼小队这边的队长杰克,好久不见。”
“第二十三大连,克罗格收到。什么事?”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接着是汉默。
他俩的声音比前两年更厚实,更有一股内藏的火气和战斗欲,有些战士确实能从战斗中汲取养料,杰克想,天生的好阿斯塔特。
“没事,和你们打个招呼,”杰克快活地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内部频道里回荡。
钢铁勇士的声音起了一丝变化,“不要占用频道线路。”克罗格警告,在他的严肃里藏着一种令人熟悉的无奈。
杰克低声笑起来,往背后的舱壁上一靠,几年时间里都没有出现过的满足和轻松涌上心头。
确认一时半会不急于降落后,他干脆地暂时离开了影月苍狼的频道线路,省得这群唠叨又充满好奇心的家伙抓着他问个没完,打扰了他自个儿的回味时间。
在降落到地面后,混在四处翻飞的血气和泥浆里,杰克就没心思再多想这些无关战斗的闲杂事项了。
与连长和整个连队里的其他兄弟们集合在简陋的、地面依靠喷火烧烤才变得足够坚硬的临时前进基地里,他们稍稍休整,领着各自的命令,开始踩着柔软黏脚的血肉泥浆,向不同的方向前进。
克罗格又和他再次分到一边,这不是意外,而是钢铁勇士那边基于他们曾经合作时的出色战绩,有意地让他们再次搭伙。
“滚开,见鬼了……”有个人突然开口喊了一声,又立刻闭嘴。杰克点了他的名,“什么情况?”
“那种回响,”格里高利说,替那个兄弟回答,跟着杰克一直走到一座隆起的血肉山丘的另外半边。“心灵回响,我也看见了一些花花草草。”
“全部确认分析系统已经打开,”钢铁勇士那边传来提醒。
“当然。”杰克回应。
攻击已经开始了,炮火和子弹在混乱的大地上到处炸响,爆弹的声音盖过了银色天使的激光武器,但功效则远远不足。
大量焦黑的骨骼和血肉构造在满地乱滚,还有在风中轻轻飘扬的风滚草,或者水流落下瀑布的声音。杰克在听到后面的声响时,立刻将警惕度提高至最高点。
他的灵能天赋相当糟糕,如果连他都能听见那些悠久的风中絮语,只能说明此地的灵能追忆环境已经强到如有实质的地步。
“彼德……我可能得从你腿上掏一盎司碎骨弹出来……”队伍里有人开始喃喃自语,然后在钢铁勇士提供头盔内检测系统的辅助中迅速清醒,注射器将调配好的药剂注入,以应对错误增长的激素水平。
这时候就需要他这种灵能白痴了,杰克想。敏感者们能品尝到空气中的每一丝精神力量带来的形而上波动,但他只能嗅到那些最浓烈的痕迹。
半个小时的前进后,他们遇到了第一轮银色天使的进攻,这些飘在空中的生物比它们能够升入宇宙,进行虚空战的同类要小上几个量级,每一只都不比三个星际战士加在一起更庞大,但在地面上,它们却成群结队地冲来,不断发射短途的骨弹、灵能弹,或以双翼尖端的刃翼进行迅速的切割。
阿斯塔特们匆忙迎战,过了一会儿,汉默联系上了他——或者那只是一次群体发送的消息。
“在刚才,我感觉我是一名第二军团的复生者战士,”汉默平静地说,“正在猎杀其他的血肉怪物,它们要杀死我。”
“然后你就一口气杀了一只半银色天使,”杰克啧啧称奇,“这是个不错的幻觉,如有神助,不是吗?”
“不……”汉默想了想,与此同时用一连串的爆弹击退向他冲来的小型银色天使,把它拦腰炸断,击碎在爆炸的火红和灰黑烟云之中,淡黄色的血水和铁屑般的银色断片如雨下落,“那好像就是它的记忆。”
他又补了一枪,指明他所说的对象。
“哦,好吧,”杰克回答,“一个不错的故事。”
影月苍狼的手突然一阵发疼,转瞬之间,疼痛抵达了一个燃烧般的极点,每一根神经都在烈火中焚烧,简直令人发疯,他咽下一声惊叫,脸色扭曲,冷汗霎时滚过他的背脊。
剧痛一触即离,如掠过意识湖面的飞鸟,只在杰克心里留下一个简单的结论:它很新鲜,刚刚发生不久,以至于还保留着原有的炽烈。
“我也感受到一点儿新东西,”杰克说,呼吸依然急促,不论谁在频道里听。若非一手动力爪、一手爆弹枪,他的手一定被攥成了拳头。
“你?”克罗格回答了他,“你确定?”
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杰克想,任何能被他感知的灵能讯号,都可称之为引路的线索。
第二阵剧痛擦过他的头皮,他好像被绊倒,跌进血肉与骨碴之中,骨头折断的感受和银色天使特有的灵能矛贴着他嗡嗡作响的动力甲头盔飞过,将一部分头皮连带少量头骨全部吞噬进非物质的黑暗之中。
连续的爆炸声再度唤醒了杰克,他看了一眼周围,一伸爪,动力爪嵌进飞驰而过的某只银色天使的羽翼中,深深扣住空心骨骼的缝隙,而后用爆弹近距离击碎敌人的胸腹。
周围几个战斗兄弟因这只银色天使精神破灭时带来的悲痛之潮而呜咽,杰克抓着银色天使阻挡了一串连续的弹药,直到他手中的残骸被烧穿。
“我确定,”他喊道,“天使的新鲜记忆。不过是暗黑天使。”
“方向!”克罗格在扣动扳机的同时大吼。
“一百一十度!”
他们的上司们也在频道之中,杰克听见克罗格开始向钢铁勇士那边做担保,他本人则开始与影月苍狼的连长沟通。
杰克在报告和评估中一向信誉良好,最终,提议很快得到通过。
多数钢铁勇士和少数影月苍狼将继续按照现在的前进方向扫荡这颗银色天使基地世界,而包括杰克在内的部分影月苍狼将执行侦测和探查任务,并将获得的信息时刻上报。
雄狮的气味,杰克想,仿佛听见了第一原体的声音在耳畔徘徊。
莱昂·艾尔庄森在几年前追踪到他和哈塞姆的时候,是寻觅着狼的气味而至吗?那么如今,也到了狼寻找狮子的时候。
——
我没有……没有那么多的词汇,有一半的思考已经从我的身体中离开。我的想法并不——连成一根线。我还在运用我的思考,我的,头部之内的部分——我的大脑。
我又一次忘记了词汇。语言。我忘了许多语言的规则,我剩下的部分很少,但我的大脑并不感到急切,它运转得非常快,十分流畅,像回归了它本该有的模样。不受有限模式的限制。不被语言的框架拘束。
我唯一的阻碍就是……
我的名字和语言一起失去。一个身份的丢失。一个证明性词汇的失去。就像……
我所能支配的,不再是我自己。
但总之,我还是我。一个……与其他存在不同的生命。
我看着周围,我是这些生命中最高大的。他们和我相似,全部穿着一样的外衣。他们的外衣也和我的相似。他们环绕着我,一个又一个,在我的身边。
很安静。我想。每一个人,这样安静,抬起他们的头,看着我。我不敢说,在这样被环绕的时候,我感受到多少喜悦。他们期待我。期待我的回答。
我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嚎叫,低沉,很遥远,在我们周围的世界里回荡。他们之中发生了一阵——碰撞?低吼?不安的……悲伤?
悲伤。这个词语抓住了我。通过这个缺口,所有的词语都回归了我,重新把我包裹在人类塑造的框架之内,我从自然与野性的原初之中,找回了我的名字——我们的名字。
我们各自的名字。
莱昂·艾尔庄森长剑铿锵出鞘,转瞬之间直抵立于他眼前之人的喉咙,剑尖刺入半寸。一缕鲜红的液体顺着银亮的锋刃渗下,一直到染上剑刃首端的深红宝石。
在他的对面,一张与他相似又不同的脸庞凝视着他,眉骨的弧度与他如出一辙,而下压的唇线则较帝皇长子略微缓和。
他与他血脉相通。
莱昂心中毫无柔情,阴冷的愤怒让他的神经微微抽疼。他倾身,将力量更多地注入他的剑锋,但某种对抗性的力量拦住了他,将他锁在原处。
“嗬……”雄狮从齿间爆发出沉闷的吼声,猛然收剑,后退半步,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周围的情况。
他暗中收起自己的惊讶,让面容冷酷如雪花石膏的塑像。
一艘战舰的内侧。陌生而熟悉,极有可能隶属于一艘帝国的战斗驳船,而从它的装潢精致程度来看……
荣光女王。莱昂·艾尔庄森沉默地得出结论。第二军团的荣光女王,一艘在冉丹深处失落无踪的巨舰,也是如今四支帝国舰队联合抵达冉丹的根本原因之一。
但他是怎么抵达此地的?
他的记忆中存在着一个明确的断层。
上一刻,他还身在银色天使的包围之中,在血肉的世界中寻找着银色天使之首的踪迹,预备着用燃烧的炎翼将一切银色天使葬送在焚烧的安息之中。
数年的灵能联络里,莱昂·艾尔庄森的猎手知识让他确认了这道意识的根本源头,而随着他们深入冉丹,生存与死亡的争端终会把银色天使与暗黑天使脆弱的合作条约撕毁。
下一刻,他站在这里,孤身一人,被包围在第二军团的原体与其卫队之内,力量亦受到某种灵能的束缚。
莱昂冷笑一声,他固然无惧于未知,却也并非毫无判断力的莽夫。
“你是邓肯·艾荷?”他准确地说出第二原体的名字,语调克制且冷漠,审视着对方的每一丝反应。
第二原体缓缓开口。“你是莱昂·艾尔庄森,第一原体。”
“你得到了我的名字,”莱昂说,注意到对方被划破的脖子仍未愈合,而血水滴落的方式如此符合真实条件,以至于他甚至在一瞬间确信,他正身处现实。
第二原体看着他,绕着他转动,直到他抵达莱昂的侧面。他没有佩戴武器,身上穿着简单的深褐色长袍,装束如同身处荒原之中的旅者。疲倦,孤独,以及一种深刻的、仿佛不该属于他的冷漠。
“我们听得到伱们。”他说,“你们的信号,一些外溢的无线电。偶尔,我们能成功完成一些滞后的解析,但我们从未赶上你们内部信号密码的更新速度。”
骗子。莱昂冷漠地想。全是借口。他耳中的声音正是他这数年间听见的灵能传讯,他的直觉正在示警,且他对此毫不怀疑。
眼前的第二原体,要么是伪装的异形,要么是已经投靠异形的叛徒。
他的暗黑天使在哪儿?他又是怎么失落至此的?
莱昂舔了舔自己的牙尖,“我为什么在这里?”
“你见到了那些银色的天使,”邓肯说。
“我向你坦白,为了离开这里,我们不得不与唯一可能达成合作的异形族群沟通,并拜托它们与帝国的军队协作——为了它们自己也需要的利益,也为了我们的脱困和被寻得。我擅长灵能,而你,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序号接近,我们的相似性让我们找到彼此。”
他停顿了一下,“但你也看到了,帝皇长子,银色天使最终仍然选择了背叛。异形不可信任。”
“生存与死亡的竞争,终会把合作的约定撕破。”邓肯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愤怒,而他的话语——这与莱昂本人的想法惊人地相似。
“然后呢?”狮子眯起眼睛,对方直接承认他与异形的错误合作,倒是让莱昂·艾尔庄森有刹那的动摇。而他至今没有看出他如今身处环境的虚假性。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更专注地寻找对方语言中的漏洞。
“一道空间裂隙,由它们的反物质武器造成。你见过它们的威力,不是吗?原理就是空间的裂隙。
“你掉进了太空之中,而我们将你打捞回到舰内。”邓肯一边说,手指一边划向旁边的全息投影,将冉丹的星图调出。
莱昂第一时间将其与佩图拉博的地图做比较,确认了这张星图与铁之主提供的地图的唯一区别,就是这张星图更完整地描绘了冉丹的内在核心。
他沉默着。
“这里,”邓肯指向星图的中央,“就是那道宇宙裂隙,我们都身在此处,深陷引力漩涡与灵能波动的共同束缚,无法从内部向外突破,只能依靠外部可能达成的救援。”
他抬头,深深地看着莱昂·艾尔庄森,轻声开口:“我们等了你们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