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嘉所在的小镇位于平缓的山面斜坡上,从小教堂出来,步出林间,放眼向下方望去,一组满载夏日鲜花与藤萝的花车绕着为敬神而铺设的小道,满载着带着飘扬的弦乐和管乐上来,车队已经距离小教堂很近了。
车上载着许多结伴的白衣男女,头戴花环,年龄各异,按照他们自己的想法加入歌曲的合唱。瑞夫卡已经脱离了被预言所慑的恍惚,而男信徒邦多亦走出了遭洛嘉温言指责的无措,转而沉浸在夏季仪典的欢庆氛围之中,他们的笑容纯洁而满怀欣喜,悄声赞美着帝皇的伟大。
这安抚了洛嘉心中的惶惶不安。
“何谓‘将夏仪典献给黑星’,弟兄姊妹?”他柔声问,“那同样指向帝皇的恩赐,对吗?”
“当然如此,奥瑞利安,”瑞夫卡率先说,“真神唯一,而面相不唯一,的身躯行走于人间,我们见作帝皇;神圣的灵在天上望,我们见作黑星――你可见过黑星,奥瑞利安?”
她忽而靠近了些,似乎在洛嘉的颈部寻找着什么印记,而后有些失望地坐回去,“我以为你也见过的,黄金之人。”
“向我说说吧,瑞夫卡,那是什么?”
“那是……据我的母亲说,那是一片黑暗的幻日,将在我们身上烙下鹰爪的刻痕,燃烧着黑火的战士从尸骨里来,银的天使翱翔在天上,在他们身后,幻日无光地抚过大地……”瑞夫卡向往地说,“从邪恶大敌的手里,黑星使我们得救,就在一个濒毁的夏日里,就在一个世纪之前的亚西梅。”
“你们怎知那也是帝皇呢?”洛嘉小心地问,怀着某种隐隐的与恐惧交织的欣喜。
“因我们向帝皇祈求,便来了。”瑞夫卡真诚地说,在胸口比出十字,洛嘉从未见她浅色的眼里寄宿着如此炽烈的热情。
暴君星。梦魇太阳。黑星。三个名词同时从洛嘉奥瑞利安心头闪过。
可仍然有乌云飘荡在他心智上空:暴君星为何要毁灭的子民呢?
被毁灭唤来,带来疯狂的焦土与遍及星球的尘埃,所有来自圣杯扩区的传言中,都保持着这一种描述的一致性。
“不瞒您说,奥瑞利安,我们曾经也不如现今这般虔诚。那时,一个四重信仰的异教在我们的土地上作恶,污秽的气息侵染了亚西梅,直到鲜血和堕落浸透了我们的世界,无数妖魔从破裂的天幕里涌出――我们多么恐惧啊!”
他们来到小教堂外,伴随着花车不快的前进速度,沿着林荫路向前漫步,路过那些悬挂花环的矮屋,在风车转动叶片投下的影子里迈开脚步。
“但我们之中仍有虔诚的人,在那夏季,他恳请了帝皇的宽恕,请愿让帝皇的天使降临在我们之中,将我们从灾厄与亵渎中拯救出来。”
“你们的恳求很有诚心,因你们如今还能将皈依的故事讲给我听,”奥瑞利安微笑着说。“你们该先求宽恕。”
“我们确实求宽恕,我们犯罪作孽,行恶叛逆,偏离诫命典章,这才让异教的灾难临来我们头上。于是我们祷告,要止住罪恶,赎尽罪孽,引进永义,封住异象,并膏至圣者。
“于是,黑色的星星就来了,许许多多与怀言者很相似的战士,许许多多的天上使者,都落下来,从恶鸟的手里庇护我们――那是一种多变的灾厄,前一刻是渡鸦,下一刻是恶蛇,将我们在痛苦里折磨。”
花车的车队向山崖上行进,围绕在车队周围的信徒们簇拥着正在讲述故事的瑞夫卡与正侧耳倾听的洛嘉,车上坐着的白袍男女们也向洛嘉挥手:“这就是我们获救的故事,奥瑞利安,这就是我们受洗净的故事。”
不知不觉地,他们已抵达了崖边,一座单一的大门矗立在崖边,左侧门的镀金浮雕是一位戴冠的男子,右侧门是一位执剑的女子,共同看守着这扇通入天国的门扉。
“那日,天是暗的,有四种野兽在山下嚎叫,头上生着可怖的角,信徒说我们一定是未被熬炼,恶人仍行了或将行恶,才得不到洁净,唯有过炼狱的洗练,才可得安歇。因为我们必安歇,直到末期里才能享我们的福分,去到的国度里。”
去到的国度里。
伴随着瑞夫卡的叙述,洛嘉脑海深处似乎闪出一些非常模糊的画面,难以记清,就像被人为阻隔,只留一道朦胧又明亮的剪影。
他记得那似乎是重重叠叠的山与水,城池与城池,一切都是全新而明媚地,通往了碧蓝的高天上去。
他很确定那就是的国度,他见过它,仿佛是在百余年前――不,就在西弗斯,就在他见到黑日降临的那一日,他又一次见过它,那梦想里的上帝之城。
眼前,单一的大门向两侧敞开了,它所立的角度恰恰将山巅可见的太阳框定在门内,明亮的光轰然照满他的眼睛。
“于是,他们便从这儿下去了,这便是要的责罚,也是宽容的前一步。”
花车的车队继续前进,车上的人满载欢声笑语,向洛嘉撒着在日光里发亮透明的花瓣,他们的衣袍散发着极明亮的光。一种不可征服的精神力量燃烧在他们眼中的火焰中。
花车在令人难以置信的纯净黄金光芒下,和平地前进,而后一辆接一辆地从山崖上坠了下去,落进了死的轰鸣。
护送车队的人们欢唱起来,互相拥抱,有些人跑来拥抱洛嘉,洛嘉一一地回应他们,仍然注视着眼前的黄金门。
因着这份死亡的呼唤,天地变得黑暗了,黑暗太阳的虚影遮过了烈日的光,焦土的气味抚过大地,毁灭万物的先兆震撼着洛嘉奥瑞利安的心,而在那黑暗之中,有蛇身鸟爪的邪祟被黑焰吞噬。
这正是曾经降临在亚西梅的圣迹的回响。
“你且去等候结局,因为你必安歇。到了末期,必起来,享受你的福分……”
怀真言者轻声地念着,一道明光悄悄注满了他,他的声音融入众人的颂唱,如同一滴水落进大雨里。
“那些洗净自己衣服的有福了,可得权柄能到生命树那里,也能从门进城。”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落了下来,一道尘封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他看见一截死去的指骨,也看见他活着的兄弟,站在天国的光亮里,带着他的天使,而他拥抱了他。
他回忆起他遗忘的一切,这都在终结与死亡后才到来,就在那天上的城里。
他早该知道了。
毁灭是启示的前奏,要先有破灭,人才从尘俗里解脱,等待着该有的宽恕。
他早该知道了,他读了那么多遍的经文,听了那么多的启迪。可他今日才知道。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有形质的都要被烈火熔化。但我们照他的应许,盼望新天新地,有义居在其中……”
洛嘉默诵一切他知晓的经文,这些经文从他降生起就陪伴在他左右,引导他,指示他,在他所有迷茫的时刻里,浮现在他脑海中。
毁灭是从尘世的束缚中获得解放,是通向真正永恒生命的唯一途径。
那么,一切都清晰了。
因为大远征本就如此。
因为正是在帝皇的大远征里,百万军队踏遍银河,毁灭一切,焚烧一切,不留慈悲,不留犹豫,把世界全部更新。
这是已有的事,是所无声支持的事,是亲手主导的事。
而暴君星就在这倾覆银河的毁灭中降生,将他们带往已经有了雏形的新世界里去。
在那儿,当末日到来,但凡受宽恕的人都会在,曾经在这颗星球亚西梅死去的人会在,第二原体会在,荷鲁斯卢佩卡尔会在,他死去的每一个战士与牧师都要在,所有从战斗里解脱的人都要在,死于异教与异端的忠诚者都要在,洛嘉奥瑞利安曾为之在圣堂中祈祷落泪的所有人都要在,牺牲的人都要在,从过往直到未来。
所有死去的都会重来,在唯一的新世界里。
而将从堕落众神的手中保护他们,正如他们要簇拥,令拿到一切的伟力。
唯有神将与神对抗,所以这是他们应当为回馈的奉献。
洛嘉听见自己的心脏稳定而有力地跳动着,一股欣喜顺着温热的血液流过四肢,使得他的身躯也仿佛变得更轻盈。
他猜想中最好的那一部分正在被一点一滴地验证――帝皇正是将要降临来庇护的子女的,那黑暗的星辰,正是帝皇未曾现世的灵……
就在耳语山脉,就在西弗斯,他感受过暴君星的降临,那熟悉的、冰冷燃烧的毁灭与愤怒……
暴君星是帝皇的另一面,来救他们,让一部分人先沉睡在黑暗的炼狱里,洗清他们的罪恶,这样最后的启示里,他们就能通过城门。
十一号是叛徒,他的目的正是阻止帝皇之灵的降世,是的,在先前的对话中十一号就早有暗示,“你太虔诚了,不会相信”,十一号回答他。
只有叛徒才会阻止暴君星。
这一切都渐渐明了,就像一道道迷雾中的锁渐次打开。
他按捺住自己心间的激动,不算十一号,洛嘉不确定自己是否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基因原体――他心目中的长子佩图拉博知道此事吗?他恐怕也知道……
洛嘉漂浮在云端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底端,帝皇之愿带来的温暖抚触在一瞬间失去,而冰冷的忧虑悄然攀上了他的心。
如果佩图拉博知道帝皇就是暴君星,他又何必――借混沌水晶蛇的力量,从暴君星的召唤中逃离?
不,这一切怀疑都必须停止,洛嘉掐断了自己的心思。
帝皇之灵身份已定,这是欢喜的事,他不能在喜悦的关头受盲目的欺诈,去质疑他相信了百余年的钢铁之主。如果他仍要有怀疑,那就等他亲自见了佩图拉博。
他要找到他,将此事亲口去问他,不论佩图拉博说了什么,他都愿信他。
“奥瑞利安,奥瑞利安?”瑞夫卡呼唤他,将他从沉思中唤醒。刚刚参与的夏仪典让她泪流满面。
“怎么了,瑞夫卡?”洛嘉回答,在他心中升起的狂热渐渐平息。
“黑星离我们不再那么近了,”女信徒伤心地说,“我们往日的仪典里,要降得更邻近,我们之中总有数个人能得到恩典,在仪典里被选去,从俗世里脱离。可是这一次,一个人也未挑选走――是不是我们令不够满足,奥瑞利安?”
“是大远征将结束了,”洛嘉思考着说,“是我们造就的毁灭不再足以让暴君星邻近。”
另一个信徒忽然叫住了他,邦多注视着他,虔诚地在胸前立出一个十字。
“你说过,奥瑞利安,”他说,“你说,要察验何为神的善良,要担当自己的担子,要在自己的职责里回馈。”
“我确实说过,你记住了,这是好的,”洛嘉回答,俯身看他,惊奇地注意到邦多的后颈正有一对成双的鸟爪印记。
这是的印记,他想。这是的启迪。
“那么,我们可否造更多的毁灭呢?”邦多笑道。
“你指的是什么?”洛嘉轻声说。
“从这儿开始,奥瑞利安,我们自愿在死亡中等待末日,和末日后的新世界。如果需要力量,我们自愿在黑暗中迎接。”邦多笑起来,“你是的使者,你应当为他举刀,就像大远征里你为做的那样。”
“用你的职责去回馈,”另一个信徒说,他们听见了这边的讨论。“如果你信,奥瑞利安。”
“我们的特色是火,奥瑞利安,如果你需要建议――”
“一切都听从你的,奥瑞利安,你会知道我们将如何走进永恒的洁净里,因为你总能听见的声音――”
“我……”洛嘉的心不安地颤动着,思考着毁灭与新生的关联是一回事,而实际动手,有意识地将毁灭带给献祭者,则是另一件事。
一种不安全的警示给他带来精神与身体上的某种高温,洛嘉向后缓缓退了一步。他的背碰上了一件东西,那是黄金迎天门的一根立柱。
从山坡上的远处,几个怀言者牧师匆匆地过来,在看见他时眼中一亮。
“奥瑞利安?”拉亚克轻轻推开人群,人群也为他让路。
他到了洛嘉奥瑞利安身前,身上有些出汗,呼吸很急促,眼神摇晃着,在洛嘉等待着他开口时,他的双唇又紧紧地闭上,似乎生怕他所说的事情要将洛嘉触怒。
“说吧,拉亚克,”洛嘉说。
“是科尔基斯,”拉亚克说,洛嘉从未见过他这样害怕过。
“科尔基斯怎么了?”洛嘉轻声问,一种包含着浅浅骄傲的语气在不安的边缘濒临被击碎,极差的预感找到了他,“我只听说一名忆录使去了科尔基斯。还发生了什么呢?”
“奥瑞利安,它……”
“请说,请告诉我,”洛嘉说。
这一刻被抻得很长,足以让一个夹杂着无尽情绪的漩涡从原体心头碾过。
“科尔基斯……仍有一座神庙藏在地下,大人,我们破坏圣像时,它不知为何被错过了。在那儿……”
拉亚克颤抖了,他从未见过原体这阴沉的困惑,与心事重重的脸庞。夏仪典为他带去的光辉与快乐,在顷刻间被巨大的落差撕扯得粉碎。
“继续。”洛嘉说。
“在那儿,仍有一个信仰变化的教派,大人,它潜伏得很好,但它……它就在前任大牧师艾瑞巴斯出生的地方。那儿的人背叛了唯一的主,带来了亵渎的魔鬼,就在一夕之间――我们才得到信报,大人,因为通信站点被破坏了,星语者说,天空破裂了――”
洛嘉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皮肤从未如此苍白,紫色的眼睛像逆光的玻璃一样失色。
他征服了那么多世界,毁灭了那么多异教的星球,将无数颗繁星纳入帝皇的统治下。多年以来他从未出错,怀言者麾下从未有叛徒显形……除了艾瑞巴斯,除了他。但就在今日,就在此刻,他自己的母星,一切的起源之地,却沦为不义和流血的舞台。他曾为之骄傲的世界在顷刻间倾塌。
三分之一不够吗?他空洞地想,是因为他当年只杀死了三分之一吗?
他向后跌倒,堪堪被金门的立柱撑住。拉亚克立即跪在他的原体身前,其他怀言者亦然。
亚西梅的居民围绕着他们,一双双眼睛注视着他,洛嘉听见他们心绪的震颤,它在空气中振荡往返,无声地谴责着怀真言者的失职。
“听我说,”他说,嗓音很低,压抑着某种难以想象的紧绷,“听我说。我们回去,我们回去。”
“准备――”
他停住,听见嗓子里发出沙土碰撞的嗬嗬声。
一个人赖以为生的空气从他周围被抽走了,从科尔基斯的天空到大地到地下到他回忆中的黄沙与他一手建造的圣城和他分发的书籍拓印的圣经信仰的经文以及科尔基斯人对虔诚信仰的承诺和信誓旦旦的誓言以及所有什么他能够想到的万事万物,他所拥有的真空被这一切填满,而后再度破碎,这巨响比所有现世里能够响起的雷鸣都大的多得多。
洛嘉奥瑞利安低头看着拉亚克,脸上有一种让人看不透的东西,或者那仅仅是一重微笑。
“准备毁灭吧。”他说,“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