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聊过,父亲……”
“曾经我无暇关注你们,”帝皇坦然地说,“令我欣慰,你们每一个都表现得很好。”
他深色的皮肤在月下更暗,反过来被灰袍上的金丝衬得现出些光亮。一顶简单的金叶冠揽住他深黑的飘扬长发,使之免于随风扬至面前。这点装扮这对于人类之主而言,已经是不可思议的朴素。
马格努斯不太自在地跟在帝皇身后,绕着观星台塔楼内螺旋向上的阶梯,沿着从上方夜空里沁进塔楼的光线走上去。
台阶两侧有些凝固的蜡油,蜡烛在这儿燃烧到灯芯用尽。帝皇的长袍后摆扫过这些去皮嫩枝一样的白蜡,在马格努斯眼前很平凡地摇晃着,边角上沾了一点儿灰,也没泛什么光。
这叫马格努斯想起一些许久许久以前的事情,那是他还年纪不大的日子,他喜欢探索未知,对着那些别人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情刨根究底,为什么他们要住在提兹卡的围墙里,为什么大图书馆是金字塔而不是一个方形,为什么光在瓶子里变弯曲……
很快他发现自己想知道的太多了,而他们住的地方却很狭隘。
提兹卡很大,里面很漂亮,人们都很友善,可外面的世界更广阔,尽管它看着荒凉,但为什么不能去耕种它,去造房子,让人住到外面去?每天马格努斯有一万个新问题,其中九千个都被噬灵蜂的危险组成的灰蒙蒙的云拦住了,他眼睛看得很远,仍觉得世界局促。
所以他只能向内去找,足不出户地,他点起静心的草木香,涂一些油膏,然后向内心世界的浪涛里犹犹豫豫地抛出几枚石子来试试水波。
而后,他看见帝皇就在那儿,沐浴在七彩的光辉里,却唯独用炽烈的白色撑开了一片无尘之地,光的灰烬在帝皇的白色世界里飞舞。一轮太阳将马格努斯照亮了。
马格努斯跟在帝皇背后,和帝皇一样,在亚空间的世界里闲庭信步,如履平地。即使他如今早就知道亚空间的真容,但帝皇在他身前行走的背影本身仍然难忘。
他赤红的斗篷像染血的海洋一样起伏飘扬,腰间用绑带固定着一把青铜色的华丽手枪,手里有时候提着一把流淌光辉的长剑――对于生长在学者之间的马格努斯而言,他觉得那是一盏提灯。
混沌的风在提灯周围惶惶逃窜,亚空间生物的怒吼在帝皇身前萎靡成细弱的蚊蝇声,它们脆弱地融化消失,不甘地离去。
马格努斯跟在帝皇背后,在这儿所有的波澜都稳如冰结,而前方广阔而缤纷的世界被提灯照亮了。
“这是你将面对的世界,”帝皇曾经对他说,于是他从帝皇背后探出头,向远处看了过去。
时过境迁,风雨变换,他们匆匆地交流,发布或接受任务,让整银河在帝皇的手指尖运转如常。马格努斯果真如帝皇所言,沉浸在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中,所有需要由他完成的任务都令他既烦恼又着迷。
但是,当他从琐事的风暴中停下脚步,当帝皇再一次走在他身前,带领着他,用他的后背为他指引方向,马格努斯忽而发现,已经接近二百年过去了。
001.M31,新的纪年在此开始,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英特雷克斯的归顺,佩图拉博遇刺,乌兰诺大捷,荷鲁斯遇刺,还有战帅加冕……以及此时此刻,帝皇皱着眉,敲了敲落灰严重的锁,观星台的铁门就砰地弹开。
“我表现得好吗?”马格努斯不甚确定地问。
“超过我的预期,坐吧。”帝皇说,首先倚靠在观星台的深色石墙上,头上的金叶桂冠和天上朦胧的星星遥相呼应。马格努斯在那些铺得格外随意的软坐垫上席地而坐,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尴尬。当帝皇对他点头时,这份尴尬消融于无形。
“最近……”他绞尽脑汁地开口,“呃,我们把网道基本修好了,我想它会符合你的要求。佩图拉博在找我们迷失的兄弟,荷鲁斯――荷鲁斯怎么样了?”
“他还在沉睡,但他会好的,”帝皇说,视线看向高塔外。“我听说你在看建筑图纸?”
不远处伫立着一座高耸的大理石白塔,那是他们回归时宣誓所用的阿斯塔特塔。在那儿,帝皇是银河的皇帝,对着他未来的臣子推心置腹。但在这儿,在这角落里还堆着儿童星系图册和画本的地方,事情似乎并不太一样。
“哦,是的,”马格努斯说,“从银匠手里来的,要么平平无奇,要么异想天开,我排列了几万种组合,也没有找到密语或有意义的东西……你认识银匠吗,父亲?他在你回到泰拉之前就死了。”
“我想我认识他,”帝皇回答,他的目光柔和地落下,里面增添了不多不少的一丝黯然。
“那么他背叛了你!”马格努斯愤愤地说,不满地将手臂在身前交叉。
“说不定呢,”帝皇说,“对图纸本身有什么想法吗?”
“里面的一半都很刻板,比佩图拉博设计的标准通用大剧院都追求模板化――除了他喜欢用水晶,这脱离了模板的特征。另一半又和他的风格一看就配合不起来,更像是他对其他风格的模仿。
“可以看到,某根巨大的高塔在其设计中仅以一个狭窄的底面来支撑上方的通天平台,这在结构力学上是不合理的。如此设计在平衡性方面存在明显的缺陷,任何局部平衡的动荡都可能导致整个结构的坍塌。因此,可以推断,银匠在该设计中可能过度借鉴了其他风格,而忽视了结构的实际稳定性……”
“我说的太多了吗?”他突然止住话头,因为本该不苟言笑的君王一直看着他,他的表情里既不是欣慰,也不是悲哀,仅仅是一种遥远的恍然,像天上星星的光一样坠下来。
“不,你说得很好,”帝皇坦诚地回答,看了看马格努斯身旁的那个位置。
马格努斯早就意识到那是荷鲁斯以前所处的地方,毕竟那些垫子乱七八糟地堆起来,像个小小的巢穴,里面埋着书本和羽毛笔,甚至一个陶瓷的盘子。他为此微微一笑。“但是,”他说,“父亲,怎么今天忽然带我来这儿呢?”
“只因唯有你恰恰身在泰拉。”帝皇说。
他的凝望让马格努斯感到那样陌生,他注视着他,就像他重新地,完全放弃过去地再次看见了他,就好似当年在心灵世界里初遇时的那种打量和端详一样。
“我不能将荷鲁斯带来,他仍在休养。”
他顿了顿,“距离最后一刻的时间不多了,马格努斯。”
“那――”马格努斯喃喃,假如别的擅长交际的原体在这儿,他们会怎么说?这可太难为他了,就像假如是佩图拉博在这儿,他一定能把帝皇的心理分析清楚。
“那我们把暴君星锁在黄金王座上之后,我们要邀请大家举办宴会吗?”
“我想……”帝皇故作沉思,而后摇头,“为什么不在那之前呢?”
“可是不能在事情成功前庆祝啊,那样万一……哦,我们一定会成功。”马格努斯马上改口。
“你的建议不错,”帝皇的眼睛仍然停留在马格努斯身上,“在那之前,我想和你们中的每一个都谈一谈。我们的远征在阿斯塔特塔开始,不如就在这儿让它结束。”
“像你和我一样谈话?”
“像我们一样谈话。”
不知道为什么,马格努斯心里有些雀跃,“包括我们所有人?”
“我希望如此。”
“那――”
“是的,如果可能,我希望也能包括十一号。”帝皇说,不用马格努斯犹豫着开口,他就将问题回答了出来,“有一些事情已经改变了,有一些计划已经被新的计划取代,但他们离开太早,以至于还不了解。”
“什么事情?”
“已经没有必要重提的事。”帝皇说,“就像你一样,起初我也总以为,一根通天塔太过纤细,无法抵挡整个天空的倒塌。”
――
“你定是听错了,”洛嘉奥瑞利安说,向瑞夫卡严肃地说,“亦或是受了应当去除的蛊惑,或听取了片段的启迪,以至于不了解完整的情况,有多少错误是在不自知的傲慢盲目下造就的?”
“不,奥瑞利安,”瑞夫卡伤心地扬起头,“我果真听见了,而我还在听,我时而能听见几句,他们讨论的声音,就在我的耳旁……”
“赞美帝皇。”洛嘉低声厉呵,紫色双眼紧盯凡人。
凡人受了些惊吓,而后很快也很诚恳地将双手合起:“赞美帝皇,我唯一的真神啊。”
洛嘉的态度悄然缓和。既然知道瑞夫卡仍然忠诚,那一切都好说。
“你还听见了什么,姊妹?”
“我听见,他们去了一个小镇……”瑞夫卡说,洛嘉摘下头顶的花环递给她,让她心里取得平静。
街道的另一头传来吹奏乐曲的悠扬声音,像花瓣从屋檐上飞落下来。
女信徒的语气渐渐地变得空灵:“我听见,他们到了他们的目的地,走进屋子,‘这儿已经空了,她将东西都带走了,’‘不,她走时毁了他们生活的痕迹,我无法再检测出残留的灵能……’后面一段听不清,奥瑞利安,他们继续在屋子里走,寻找着他们需要的东西……”
奥瑞利安的表情宁静,仅仅从外表看来,别人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在倾听,透过他的眼睛,一个凡人看见的将是自己灵魂的形状,因为光影和眼球的弧度而微微地扭曲,不完全地折射出来。
他低声吩咐他自己跟来此地的文员,确保他的低语不会打扰瑞夫卡的倾听和转述。今日本该是亚西梅的一个年度的庆典日,怀言者初来乍到,他希望他的牧师先看一看这儿向帝皇献礼的习俗,以便再做接下来的抉择。
“……按布局去看,我认为是……上了锁――你知道我没什么道德……这儿是十一号住的房间?”瑞夫卡断断续续地转述,双眼恬静地闭上了,神情也更平和,像一只手拂过了她的脸孔,使得她生活里的苦难沟壑被微微的柔光填平了。
洛嘉立刻被吸引了注意。
他记得十一号,那个欺诈了他,伤害了荷鲁斯,背叛了帝皇的狂人。
佩图拉博对他承诺他会找到他,让他为自己的罪责付出应得的代价。那么,这份启迪是否意味着什么?
外界的乐声更邻近了,洛嘉听见了一个花车车队带来的声音,琴弦拨动,乐如飞花,欢笑阵阵地顺着小教堂外缠绕的黄金叶透过墙壁的缝隙进来。
“十一号留下了线索……这不应该,他怎会主动留痕迹――不……因为尔达不在?他……也许,暴君星的确不能不受帝皇控制……”
洛嘉愣了一愣,在接收到这条信息后,他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瑞夫卡,停下吧,”他说,即使他依然维持着柔和的劝慰语调,“不要将它用语言妄自地说出口,如果有心要你牢记,你今日过后仍将记得你听见的声音,不要再在我的面前……”
他忽而哑然,意识到自己的恐惧让他说出了不当的话。这条信息让他内心惶然,听见暴君星与帝皇双名并列时,一阵凉意卷过他的大脑皮层。这不是因为他们毫不相干,而是因为洛嘉奥瑞利安无法不认为他们相关。
他只是缺乏一个证据……
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洛嘉胡乱而慌忙地思考着,十一号给佩图拉博单独留下线索――为什么――这意味着十一号快被找到了,一件很好的喜讯,值得他为之欣喜而快乐,可十一号与佩图拉博到底有何关联呢?
“我会抓住他,”佩图拉博曾经承诺,新任的战帅拉着他的手,“他从我手下盗走利刃,伤我至亲。”
但洛嘉仍然记得佩图拉博是如何阻止他灭绝英特雷克斯的,那时一股刺痛轻轻地划过了他的两颗心脏。
他总有一套模模糊糊的猜想,但他谨慎地对待着它,希望其中缺失的证据永远不会被补全。父亲啊,宽恕他不愿睁眼的懦弱。
瑞夫卡从游离的状态一下子恢复,低下头,羞恼得脸红。“奥瑞利安,我很抱歉,愿和平在属的你我之内……”
“无妨,”洛嘉说,“我们明日再梳理你的启迪,倾听的声音,抑或是找出其中的魔鬼来。那么,和我们一起去庆典节吧,瑞夫卡,我们听说你们在仪典上求新生。”
“是啊,”瑞夫卡笑起来,“你一定要来看看,我们将冬仪典献给帝皇,夏仪典献给黑星。如今正是夏天的季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