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带着天气法术的知识抵达泰拉,在投身远征之际,回归天川共望的至尊都城,殊不知却得到一番弥天之谎。‘世间无所谓神魔妖法,唯物质真理可觅可查,’何其悲矣,我等被真相所拒,我的大汗告诉我们,他宁做个游走边际的野蛮人,也不与焚世隳庙,唯信一义的所谓文明者为伍。”
“昔时掌印者言,谎言有终日,真相当得昭,这便是我们与帝国并战至今所笃信的义理。果然,在今日的尼凯亚,白色疤痕等到了我们等候百年的答案。”
你看着也速该站在长毯中央,向主持者背后的帝国天鹰微微点头,他的披风在背后坦荡地垂落下去,虽不笔挺却也非松垮,仿佛有巧高里斯的风仍然从他身边吹了过去,将天原上飘来的烟明亮地卷进披风细碎的绒毛里。
白色疤痕的人一直有这么一番天外而来的气概,他们的思想里与你所笃信的是很契合又很不契合的。如果你问他帝皇是否是暴君星,他们的承认会是讽刺的一声长笑。
你明白吧,这些人,已经看见了帝皇所代表的真相,却非要对真相发出一声染血的嘲弄,他们并不蒙昧,却背弃了他们该臣服的命运。而你知道这就将你们命中的道路向两侧分开了,至于这样会有什么后果,你现在还说不明白。
看看你吧,口口声声为帝皇效劳,却连一个违逆的兄弟都不愿惹恼。
“我们的建议如下:帝国真理当承认灵能的客观和亚空间风暴的凶险,而后就是尼凯亚圣典的范畴。”也速该洒脱一笑,向阴影里轻快地退去,如果他身旁有一匹马,他会骑上它,飞驰着离去。
盯着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的希望会落空,至于这个答案是理性还是常年累积的不忿带给你的,你早就说不清了。你只知道声称最坦诚最清白的察合台可汗,也不提议承认帝皇真神的身份,你只知道最有希望的人也在这会堂里将真话半遮半掩。
你当然希望天下人全都承认帝皇是唯一的真神,每一个兄弟都晓得帝皇的爱和天国是无私赐下来的;可你独自地在这套信仰的路上走了快要两百年,临头来你埋藏着的怨恨悄然地冒了头,生怕唯有你走在正道上的局势起了变化,有其他人念着口是心非的祷文超过了你。
接着你反过来责骂自己的狭隘心肠,很不愿意地发觉,自己的怨言是被佩图拉博看你的那一眼激发的。
帝皇之子没有智库的习俗一直地延续了下来,今日抵达这儿替福格瑞姆发言的是尤里乌斯凯索伦。
听听他在说什么,他说帝皇之子固然笃信帝皇信条在二百年前的完美无缺,可时日如流水,完美之剑亦当随势而转形,今日帝国的大业将成,不必再恪守适用于两世纪前的条例。
他说得婉转漂亮,与他流淌着帝皇血脉的干净面容一样地光鲜无缺,可他的每一个字节背后都藏着早就准备妥当的计划。那是在昔日钢铁勇士与帝皇之子的交际里就已经测定的漫长计谋:佩图拉博将多少个兄弟握在了他的手掌之中?
甚至包括你,而他的光辉蒙蔽了你,让你对他的做法默许并承认了。
你看着原体一个个潜移默化地走向推举他的那一方,甚至你自己就是支持他登上战帅位置的首位弟兄。
他连手指都没有动一动,只是靠着某种超越时间的手段,夺取了一座城池,就把你俘虏了。
你记得他的表情吗?
他那不动声色的凝重,里面没有隐藏着半分终于得手的狂喜吗?他那庄肃的浅蓝眼睛,不是和玻璃弹子一样冰冷地滚过来,将你堂皇地碾碎了吗?
可你是直到今天才看出来的。
你是他们妄议帝皇的见证者,你是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到尼凯亚的推手。聚集在顶替帝皇之位的佩图拉博麾下,他们背着帝皇的面,私下里全体讨论起废黜亲自立下的法条,直到这时候你才知道了。
你听他们狂热地一一表达自己对帝国真理的不满,曾经他们是多么迅速地遵从父亲赐予你们的任何命令,唯独到了现在,他们或许未曾察觉,或许心中清楚却不动声色,纷纷慷慨激昂地指责起了父亲的圣言。
如你所见,这一回事竟然也能在朗朗的青天之下发生,十五个儿子轮番登台,或直接或间接,拿出他们准备齐全的言辞,斥责他们的父亲,还装作自己很忠实地效忠着帝国,为了父亲忧思考虑一样。
甚至没有一个人询问帝皇或帝皇的左右手是否真的同意让他们在此高谈阔论――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掌印者马卡多去了何方,禁军统领瓦尔多去了何方,沉眠的荷鲁斯状态如何――甚至没有一个人询问,帝皇怎么样了?父亲能够现身吗?
你觉得自己被包围了,在眼前的骚动构成的迷雾里,你看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
你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你是洛嘉奥瑞利安,怀真言者,你应该维护帝皇留在银河之中的亲笔御赐的言语。
可你的胆怯把你锁在你空间有限的观众席上,追赶不上眼下发生的所有喧嚣和嘈杂。
你在那些黑洞洞的阴影帷幕之后辨识着你的每一个兄弟,这片帷幕阻挡了所有外来的探测,但你的心给了你需要的答案。
最左侧的边线上,罗格多恩和帝国之拳就在那里,阿坎姆斯曾走上台前浅言二三,一举一动无不表示对佩图拉博的支持。
罗格多恩,泰拉禁卫,皇宫的建设者,多少人笃信他的忠诚,甚至高高在上的禁军都认可罗格多恩顽石般的坚决,但他不是就在这里,“依据事实来看,我们必须承认帝国真理的局限性”?
何来的必须,他是在诱导人类走出帝皇苦心营造的庇护吗?
一想到这一点,你就知道自己被迷惑得有多深,就像你盲目地让怀言者被艾瑞巴斯毒害了那么多年。
你的目光移了过去,马格努斯自然不用提,你从那层黑色的帷幕后隐隐看见了他赤金的光辉,和他刚刚上台时那坚定的乐观和神气活现一脉相承,不间断地跃动着。
你意识到他行为的本质,一个口口声声厌恶灵能巫术的人,最后却写了一本充满巫术智慧的典册。
你继续往旁边去看,你看到又一面光辉灿烂的帷幕当空悬挂,偏折的光线遮蔽了所有辉煌的亮光,可你知道圣吉列斯就在那儿,穿着一身镶花的靓丽袍子,翅膀上挂着轻灵的装饰,倚靠着典雅的围栏,百无聊赖地看着佩图拉博主持尼凯亚会议,带着点他与生俱来的谜题般的冷漠――大天使超然地飞在高空上,将影子作为他的实体,供其他人顶礼膜拜。
你想起在乌兰诺的那一日,圣吉列斯话语之间隐藏的暗示,你想起所有人为荷鲁斯卢佩卡尔相聚在乌兰诺,却连牧狼神的一面也不得见。
你听见圣吉列斯的话语如绒毛般拂过你的耳侧。“在这儿的兄弟之中,佩图拉博是最合适的,”圣吉列斯对你说,忽而他转过头直视你,紧盯着你,金色的长发绞在你脖子上,眼睛下方绘制的灰色泪滴正在流淌,他对你说,“可荷鲁斯不在这儿。”
你深吸一口气,以一种尖锐而绝望的可怕态度,感受到自己身上的伤痕流出血。
这时候作为一名怀言者,你就应该对全场的所有自知或不自知的异端动手,可你还在犹豫,你愧对帝皇。“错了,”你听见他们无声说,这已经是被蛊惑或自愿条件下能够说出的极限,他们被迷住了,受到了严重的困惑。
而在高台上,那锦衣华服的巨人端坐在天鹰的双头之下,欣然迎接他一手主导的完美局势。
他允许其他同伴与他亲近,靠近他一手营造的英雄形象,并通过他身上的纯正和完美来倒映出其他人的缺憾,也就是说这种集体性的骄傲是被自我的损伤赋予了价值,并且在这种信赖关系中,互相的盲目掠夺是不可或缺而受到依赖的。
然而,果真如此吗?你颤抖着闭上眼睛,在你的愤怒稍稍散去后,重新动摇着,不敢相信你笃信百余年的真理中存在着根本上的谬误。
你不敢相信佩图拉博不忠诚的可能性,不敢相信佩图拉博骗了你们……
就在佩图拉博头顶,那只天鹰似乎看见了你的思考和推论,意识到唯有你关注着天鹰本身而不是战帅佩图拉博。
天鹰准时地提醒着你:“若我敌在天国降临的前夕入我麾下,借我的名,扰乱我的律令呢?”
你刚刚徘徊起来的心落下去,无限地无穷地往不可思议的深处向下沉没。
而你的眼前被黑色的光芒照亮了,环绕着你,你被全新的黑光挤占得满满当当,没有空隙去思考别的事,太多的事情一桩桩地朝着你涌来,像从天而降的金属碎片砸在你身上切割出烈火。
你看见一切的起始地,看见用佩图拉博的名字建造的钢铁圣城。你以为那座城奉的是帝皇至高的名,但其实不是。
你看见他用于诱引人的蛛丝马迹,看见普洛斯佩罗之上的奥林匹亚移民,看见独立在帝国之外的奥林匹亚星团,看见行踪诡谲的无信者夜鬼与某种非人之物接近,看见罗格多恩拿下泰拉皇宫的建设权,看见福格瑞姆在奥林匹亚断臂,看见莫塔里安与马格努斯越走越近,看见察合台可汗被他身边的工匠带回泰拉,看见冉丹战役的最终一日,领受帝皇圣光之时――唯独佩图拉博不在,唯独铁之主不敢受膏……
以及近日的事。近日对你的否认。对你的含糊其辞。对科尔基斯叛逆者的恶意怜悯。
你要注意,这些事情全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而他是你的战帅了,这是你亲自推动的。
“佩图拉博,”你听见自己站在隔间中突然开口,你沙哑的声音传播得很远,“佩图拉博。”
站在下方平台上的阿斯塔特困惑地忍受了他受到的打断,这让你意识到他们还有救。
他们都是你的兄弟,只不过被佩图拉博从各自的书柜里拿出来,在这个过程中书写他们的纸张被破坏了,遭到了粗暴的损伤与涂抹,以至于和他们真正的模样有了难以辨认、变化万端的偏移。
你再次阅读他们,重新辨认他们中的每一个,祝愿自己的谨慎让你没有认错任何一个词汇或图样,琢磨出正确的高光、笔触和雕刻纹路。你心里稍微安定些,知道许多人仍然有一条回头的路,一直延伸到他们脚下,点起沿路的火把去迎接,只要他们愿意就能在指引下返程,重新回到帝皇的黑色太阳照耀之下。
“你有什么见解,奥瑞利安?”佩图拉博回答了你,他的声音突破了已经被你拉起的帷幕,实际上,那道声音突破了某种更加虚幻的东西,径直击中了你,使你抓紧了手边的栏杆。
“你可以从那儿下来,来到讲台中。”佩图拉博提醒了你,他听起来诚恳,但他话语的洪流险些把你冲走。
你僵硬地瞪着他,而后是他背后的天鹰,天鹰双目灼灼,凝视着你。
你再次被鼓了一把劲,背脊挺了起来。你走入通道,在一路上不停地想着你究竟要说什么,直到你再次迈进光亮中,正对你信任了百余年的人。
你曾愿意为你的信任付出一切,但你的信任全部基于佩图拉博是帝皇忠嗣的假设。
就在佩图拉博打算推翻帝国真理的那一刻,或许更早,或许在他阻止你毁灭英特雷克斯,叱骂你毁灭科尔基斯的时候,或许在宿敌刃失窃,荷鲁斯遇刺的那一刻,信任的根基就荡然无存。
“佩图拉博,”你朗声说,“我反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我反对你们对帝皇智慧浅薄的污蔑,这是对人类帝国的公开侮辱。”
佩图拉博冷静地看着你,就像在评估一块多杂质的钢铁,估算着如何重新锻造你这块不合他心意的废铁,使得你重新变成可造之材。
在那套光鲜亮丽的着装下,在天鹰的目视下,钢铁之主宰一瞬间变得冷酷而致命,以难以预测的眼神注视你,与满载荣誉的帝国天鹰格格不入。
你发觉自己并不为自己的挺身而出感到骄傲,你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重压下被手掌挤压握住,使你无法呼吸。
就算你战胜了佩图拉博,你也不会为之感到喜悦,相反地,你会泪流满面,你的心会说不要如此,不管真与假你都不想与你的兄弟决裂,不管怎样你都拒绝相信你必须反对那张表现出沉思的面容。
但是天鹰对你说,它对你无言地开口,使得你心领神会了,使得你受到训斥和警告,使得你重新找回你的理性。
天鹰说:你当忠于信仰。
于是你开口,压抑住你心中的哀泣,怀真言者啊,你必须在所有人面前大声宣告,就像无人搭理的街头先知。
“我支持帝国真理。”你说。
周围的骚动渐渐扩大,无数张忧心忡忡的脸看着你,但没有人阻拦你。要么他们唯恐暴露自己对帝国的不忠诚,要么他们还遵守着教徒表面上的礼节,允许一个真正的信者发出对他们的亵渎行为表达反对的声音。你为此有一点点吃惊,在这儿并非所有道德都荡然无存。
“我同样支持帝国真理,”佩图拉博回答他,“但我们需要修正它,使得它在新时代延续。”
“不。”你说,“帝国真理是帝皇所默示的,对于教导、责备、纠正和在义中的训练有益。你不能擅自修改其中的文本。”
你开口的时候,感受到自己平静得出奇,就像你只是一个空洞的载体,是神皇圣经文的单纯传达者。你对此感到满足,毕竟在兄弟的辩论中没有荣耀可言。
佩图拉博微微眯起眼睛,他所隐藏的惊讶和失望无疑是表演给你的骗局,用最小的代价将你诱入他的阵营,利用你的动摇和怜悯无意中走入了向下堕落的道路。这本质上是他不完全的骄傲,因为只有虚假的骄傲才会将胆怯转化为残忍,将心虚转化为恶毒,以便将霸权施加在他的同伴身上。
“第一要紧的,该知道经上所有的预言没有可随私意解说的,因为预言乃是人记叙的话。”你继续说,帝国真理是的启示,不是人类或天使的创造。你不明白为什么在场所有人都认为它可以修改。
“我向一切听见这书的作见证:若有人在这书上加添什么,这书上的灾祸必加在他身上;若有人从这书上删去什么,帝皇必从这书上所写的生命树和圣城删去他的份。”你说,“你号召你的兄弟们去篡改的经义,佩图拉博,你在毁坏它。”
你停顿了一下,为了向你的其他兄弟说明,便继续解释:“你可以重新研究和诠释它,用来回应现下的问题。你可以用已有的教义去讨论并解决你认为欠缺的正义,和不能理解的真理深意。但你不可修改帝国真理,佩图拉博。”
“你认为我是擅自这样做的吗?”佩图拉博问,独自坐在应当是帝皇所在的位子上。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你质问,盯着佩图拉博的脸孔,“为什么你要破坏帝国真理,在其中增添删改,添加你自己的印记?”
“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经过了帝皇的许可,奥瑞利安。”
“经过了帝皇的许可?那帝皇在哪儿呢?”
“在泰拉――”
“帝皇怎么会把决定经义的权力单独交给你,战帅佩图拉博?”你摇了摇头,怒视那张依然不动声色的脸,“我看不见你的证据,看不见你所行之事的凭证,也无法忍受你们对的误解和贬低。我将返回泰拉,佩图拉博,我要将此事亲自告知帝皇。”
“将你的请求和禁军通报,奥瑞利安,”佩图拉博说,“如果你能向帝皇求证我正说出谎言,抑或是我无端贬低你的信仰,那么我当然会服从帝皇的最高指示。”
“太晚了,”你摇头,双边的手掌都开始发疼,“兄弟们!我们已经在不知帝皇态度情况下,讨论了太多反对帝皇的言论,讨论了太多对帝国真理的反驳与亵渎!
“你们之中有多少人敢说,你们全然无私地提出自己的释经建议,毫无保留地坦诚了你们的心扉?
“我听见你们的说辞各有千秋,但全都优先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我听见你们的私心在胸腔里跳动,你们准备对帝国真理做出的每一分修改,都出自你们从中攫取个人或军团利益的需求!
“我听见你们借用了帝皇的名义,等到这个期待已久的机会,在大远征结束的未来间隙,在帝国即将步入下一个未来的关口上,谋夺计算各自的掠夺而非牺牲,私利而非大义。
“我看到你们站在帝国人民的上方,以为自己注定要取得至高的位置,并提前运用了过当的权力,可我们不是帝国人类的侍奉者吗?我们不是帝皇主宰之下的人民的侍从与辅佐吗?”
“帝国真理保护人类,而你们正在摧毁它,我的兄弟们,你们正在私自地刻下你们的碑石。”
你静下来,让自己环视周围全部的神秘的黑色幕帘,你的意志让你看见无数隐藏的情感,他们果真毫无动摇吗?不,并非如此。他们中的有些人知道你说得准确无误,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是正确的。他们残存的良知正在叩问他们的私心。
正如并不是每个人都习惯于服从一名战帅。召开会议所消耗的正是佩图拉博所积累的威望,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佩图拉博轻轻敲了敲桌面。
“奥瑞利安,”他再一次提醒,你和他都没有提高声音,你和他都听得清彼此的话。
他说:“帝皇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他注视着你,注视着我们。他只是未曾前来,并非闭目塞听。”
“你定要我指责你无法自证的谎言吗,佩图拉博?”
佩图拉博站起,举起天鹰权杖,众目睽睽之下,权杖的鹰身散发出光芒。炽烈的光亮轰然而至,伴随着贯穿灵魂的炽烈痛苦。你眼前瞬间盲目了一个刹那,几乎跌倒在地。你勉强地站住。
你看见一个璀璨的金色虚影,没有具体的形态,只是一道单纯而无可匹敌的光辉,映照在你身前。你注视着强光,直到你满目皆是泪水。
“洛嘉奥瑞利安,”金光中传来钟声般的神圣斥责,“你为何固执己见?”
“但是――”你口中吐出一个音节,活像一只夜间不知所措的鸟,或者不要性命的飞蛾,在扑向光源的边缘摇摇欲坠。
“难道我必须命你跪下吗?”帝皇声音转冷。
“父亲――”
“跪下。”金色的光辉下令。
其中毫无宽容,也难以辨识思想,但其中绝非不存在思绪。他伟大的思想高过了任何人的存在,高过了宇宙间所有的庸俗道德和狭隘邪恶,而他用这道声音,在千里之外命令了你,没有任何慈悲。
你在顷刻间选择了服从,在帝皇的光辉之前下跪,甚至没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的头磕在地面上,像叩在隆隆作响的钟上。
所有的兄弟都注视着你,十六个兄弟,从莱昂艾尔庄森到阿尔法瑞斯,残酷的目光直视在你匍匐的背脊上,如同毒蛇的啃噬。
你无助地跪在血红的地毯中央,迎接所有人的目光,从本能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就在这儿,在冰冷的地面上,冷得比科尔基斯长夜死寂的沙面更加难以忍受。就在这儿,你匍匐在这儿,被一道简单的命令禁锢束缚。
就在这儿,你跪下。
你的灵魂在寒冷中残酷地收缩了,所有尊严连同你拥有过的与帝皇共处的记忆都被一丝一毫地挤压出来。你触碰着帝皇在你记忆中留下的光辉,而后你被推开,被扔在一个冰冷的、背脊挺直的跪姿塑造的狭小笼子里。
你跪着。
唯有寂静。十六个兄弟,十七个军团,上万记叙者,所有人都在无声的寂静里注视着你的下跪。
静默仍在持续。
十年。百年。一个世纪。一整个滚滚流过的世代。持续着,延长着。
持续,直到金光渐渐离去。
直到你的意志从灵魂中那处随着科尔基斯一同燃烧殆尽的废墟,回到了你的身上。
直到你扬起头,从周围湮灭的空气和淡去的印痕里追寻帝皇一闪而过的光辉,寻找神圣的光辉,的形体,的声音,所拥有的全部,以及从这全部之中施舍给你的少许印记。
而后,你看见了。
你看见天鹰的双眼里闪过一缕细微的黑光,夹杂在金色的光辉深处,梦魇般回旋,幽鬼般起舞。
“站起来。”佩图拉博说,转过头,不再看他。“足够了。”
“是,足够了。”洛嘉奥瑞利安缓缓地说,目光停留在高处。
他的眼睛里重新涌现出宁静的温和与宽容,以及所有堪称顺从的光彩,就像他的双眸仅仅是一对承载神像的紫水晶壁龛,如此纯粹。
他转过身,不再多言,不再辩护,顺着猩红的长毯,一步步走出了数万人的目光。他走出了他旧有的外壳,抛下他在这副旧躯壳里获得的所有深思、阴郁和愤怒,抛下他的言语留下的回响和阴影,从一整个大远征的光辉时代中缓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