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成学道:“建阳既然不科考可曾起过名号?”
这年代的弃巾文人普遍以山人自居,起号是正常操作,在场众人人人有号。
王文龙笑道:“我生长在海外,小时候连字都没有,写出《儒林外史》时要提笔名,我随手写了个王建阳,此后人就当我的字是建阳了。”
众人哈哈大笑,袁无涯建议说道:“不如就让王公帮你起个号。”
这年代的文人号可以随便起,不喜欢的话不用就是,王文龙当然给这个面子,于是拱拱手对王骥德说道:“如此便有劳先生。”
王骥德吃了一筷子菜,笑着说道:“我惯是不会起名号的,若问我时,我道建阳贯通古今、学采东西,有静眼旁观之感,便叫静观先生吧。”
这还真和王骥德的起名风格差不多,王骥德因为自己是诸生的功名,所以写作时最常用的名号就是“方诸生”。
王文龙一听却觉得意外不错,“静观古今……好!多谢伯良先生赐号!”
真要给他搞个云山雾罩的名号他还会有点羞耻,静观先生这个名号他自己用着正合适。
说完名号的事情,陈继儒终于把话题扯到《葡萄牙国史》上。
“建阳所著《葡萄牙国史》,我翻了不止十遍,此书的叙事方法发古人之未见,我自问从没看过。”
陈继儒弃巾之后能够成为吴中名士并不是白来的,他家学深厚,对于经史子集的研究也是当世顶尖。
“《葡萄牙国史》所著的外国风俗人物,洋洋洒洒,横跨数百年,我也曾想借此体例仿写一部吴中历史,动笔之后才觉万分困难,数易其稿,到底却连第一章也写不出来。建阳,你说说你这书究竟是如何写出的?”
听到陈继儒所说的话,在场众人都是惊讶。
他们都知道陈继儒的学术水平,万万想不到哪怕是陈继儒想要模仿《葡萄牙国史》写一部史书,居然连动笔也动不了。
王文龙笑着说道:“我自幼就喜欢历史,生长在西洋,身边有各国人士,碰到欧洲来的贩夫走卒、官员教士,无一例外,我都会对他们加以询问,积攒了十几年见识才有这《葡萄牙国史》的内容。”
“其实不只是欧洲历史,西洋在欧洲人发现新航路之后已经成为各国人物荟萃之地,当地的土人王公、大明的水手、波斯印度的贵族商贾、乃至于日本朝鲜的教徒奴工八方杂处,无所不包,各家的思想科学认知都不相同,在那地方何止能写出一本《葡萄牙国史》来呢?”
这是王文龙早就想好为自己以后拿出来的新思想做背书的理由,而众人闻言全都愕然。
王骥德游历四方,对王文龙所描写的西洋憧憬无比,他感叹说道:“若是有幸,此生当往西洋一游!”
董其昌则是对王骥德笑道:“建阳这是谦虚之言,若非着意收集,哪里能得到这帮完备的消息?建阳说的轻巧,其实背后之努力至少要花费十余年。”
众人听了董其昌的话思索一番就是纷纷点头。
大家对王文龙不禁更加尊敬。
袁无涯笑道:“建阳此书如此难得,只是三吴难寻真本,可有意思在三吴印刷。”
他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除王文龙之外都是哈哈大笑。
冯梦龙指着袁无涯道:“我就说袁兄今日怎么如此少话,原来图谋就在此处了,今日之酒会却是招揽生意来的!”
王文龙这才反应过来,袁无涯有秀才功名,但同时也是苏州的大书商。
袁无涯的书坊名为书种堂,冯梦龙的许多图书以及袁宏道三兄弟的文集,都是袁无涯的书坊刊刻的。
袁无涯被指出心思却丝毫不脸红
袁无涯举杯说道:“我也是吴山社的一员,在场众位社友可不要嫌我铜臭。”
他又转头对王文龙说:“建阳,《葡萄牙国史》我是实实的翻了好几遍,若是你愿意在我书种堂刻书,我当奉上一篇长序。”
王文龙闻言也不禁笑了起来。
袁无涯拿着这篇序来吸引他还真有点说服力,只因袁无涯的笔力相当强。
余象斗刻书的时候只能到处去摘录其他小说的文字,自己写的点评本也是粗鄙无文,而袁无涯同样有类似行为,可是他在点评小说时直接就冒用李贽的名字,因为文采斐然,居然许多人都看不出来。
袁无涯所印的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在后世历史中是第一本全本的水浒传,比其他版本水浒传多出了详细的征田虎和征王庆部分。
袁无涯自称是他访求高人得到了《水浒传》的全本,但是后世许多人怀疑这两部分的水浒就是袁无涯自己写的。
这货真能做出这种事情,只要能把书卖的更贵,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动手写书充数。
袁无涯并不是读书世家出身,他家境普通,只想靠本事过上好日子。
入吴山社既是因为他喜欢诗文,同时也有现实的考虑。
能结交这么多著名文人,对于他的出版大有帮助。
袁无涯的两句自嘲说的在场众人哈哈大笑,王文龙却喜欢他的直爽。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袁无涯能够和冯梦龙以及袁宏道等人相交莫逆,这人的人格魅力相当强。
他笑着点头说道:“既然如此,只为袁兄这一篇序我也要把书稿交给兄台。”
袁无涯的书坊在苏州是排得上前几名的,将《葡萄牙国史》放在书种堂出版也很符合王文龙的利益。
他说完话,董其昌和陈继儒也主动开口说道:“我读《葡萄牙国史》有感,倒也有些文字。”
“我也为《葡萄牙国史》作了一篇序。”
两人说完对视一眼,接着王文龙又看看欲言又止的冯梦龙和一旁笑起来的叶昼则。
王文龙瞬间反应过来,合着大家都给他的《葡萄牙国史》写了序。
接着王文龙就是心中一喜,在场的众人,每个都有相当大的号召力,有吴山社这么多名士做序推荐,他的《葡萄牙国史》想必能够热卖。
叶成学直接问袁无涯道:“列位都有文字在这里了,袁兄何时能够把书稿排出来?”
袁无涯也是喜出望外,连连点头说道:“等我把手头的书印完就来排版。”
徐树丕当下就不依说道:“众位舍友如此急迫,你手上还有什么大书要印?”
“是吕天成的那本佳作……”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忍俊不禁。
吕天成是吴山诗社的小辈,家境极好,而他前年看完《金瓶梅》大有所感,也模仿写出了自己的小说处女作。
那本书名叫《绣榻野史》,内容相当少儿不宜,实在让人怀疑吕秀才才十七岁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能写出如此大作的。
王文龙看过这本书,平心而论写的相当差,只有动作描写,剧情太淡薄,代入感不强。
不过也要考虑到时代局限,《绣榻野史》是明代较早的艳情小说,什么《痴婆子传》之类都还要十几年才能写出,吕天成也算开一代风气之先了。
所以真别以为在这年代抄小黄文有什么了不起的,吕天成写的那玩意儿比小黄文厉害多了。
而在第一本小说成功之后,吕天成似乎受到鼓励,第二本小说也紧锣密鼓的写了出来,名叫《闲情别传》,据说剧情大大增强。
吕天成一写出新书就交给袁无涯帮忙刊印。
这种书好卖是好卖但是实在太毁名声,一不小心还会被官府找上门,袁无涯要不是看在两人关系面上都不愿意接这活。
他不敢用书种堂的名号刊印,可是还是要用自己书坊中的刻工和印工。
都是吴山社的朋友,众人虽然嘲笑吕天成的品味,但也不好去抢人家的刻工。
而王文龙的蜡版印刷书籍质量太差,也不能用在《葡萄牙国史》这种大部头书目上。
所以只能约好等吕天成的大作印完,就马上开始排版印刷王文龙的书。
大家说了一番吕天成的小说,又说到吕天成的真正本领还在写剧本,话题自然转到戏曲上。
王骥德是此时的戏曲名家,又有音律作品存世,突然问起王文龙道:“你小时长在西洋,可曾听过欧洲人的曲子?”
看了《葡萄牙国史》知道欧洲人也有文明之后他就好奇欧洲人听的是怎样的戏曲。
“欧洲音乐么……”
王文龙刚想介绍一下欧洲的古典乐情况,但仔细一想才发现现在才一六零零年,欧洲的古典音乐,黄金时代根本还没来,最早开启前古典乐时代的巴赫要八十几年以后才出生呢。
等一下,王文龙的眼神不禁一滞,他猛然看向王骥德:“先生可听过十二平均律?”
王骥德疑惑,“是一种新律制么?”
王文龙深吸了一口气。
没错,朱载的《乐律全书》在世界上第一次写出十二平均律是六年以后的事情。
现在不光是巴赫还没有写出开创欧洲古典乐时代的《平均律钢琴曲集》,就连朱载的十二平均律都还没有公之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