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文龙知道自己的《尚书古文疏证》在京城火的时候,时间已经到达了万历三十一年的六月末。
徐学聚看完沈一贯的书信之后,又对王文龙道:“建阳有所不知,如今你在京城得到大名,但是沈阁老却是正被架到火上烤。”
见到徐学聚忧心忡忡,王文龙问道:“沈阁老遇到何事?”
“你可知楚王案?”
四十多年前楚恭王薨逝,留下两个遗腹子朱华奎和朱华壁,万历八年,朱华奎、朱华壁成年,朱华奎继承了恭王的爵位,而朱华壁也被封为宣化王。
如今朱华奎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楚恭王,直到几个月前,楚王府宗人朱华突然向万历揭发:当年的老恭王无法生育,朱华奎朱华壁乃是恭王妃的兄长所生,在恭王死后被王府内官接入府中抚养,对外声称是恭王妃的遗腹子。
奏疏一个多月前送到京城,楚王朱华奎害怕事情闹大,于是贿赂首辅沈一贯,还想要贿赂礼部将这奏疏压下。
而朱华也发动自己关系,跑到京城告御状,还发动了楚王宗室二十多人都在奏疏之上签名,控告礼部和沈一贯收受楚王朱华奎的贿赂。
这事情表面上是楚宗室为了爵位而进行的斗争,但是背地里却是浙党和东林党的交手。
朱华之所以敢把事情闹大,就是因为背后有东林党人在撑腰。
楚恭王朱华奎想通过贿赂官员将这事情摆平,沈一贯收钱为朱华奎站队,而礼部尚书郭正域严厉拒绝。
然后没几天京城中就流传起楚恭王送给郭正域一百两黄金贿赂,且答应事成之后再酬谢一万两黄金的消息。
这件事情其实就是东林党和浙党的一次交手。
处理宗室案件的相关部门是礼部。
其中礼部的一把手,礼部尚书郭正域倾向东林党,背后还有倾向东林党的阁老沈鲤做靠山。
而沈一贯这里,除了他这个内阁首府之外,还有他的门生礼部左侍郎李廷机参与此事。
王文龙问:“现在楚王案的处理如何?”
“还在焦灼之中。”徐学聚头疼的说道:“圣上已经让当地巡抚和巡案进行调查,都说没有证据。最不利于楚王的乃是朱华之妻的证词,她是恭王妃的侄女,十分坚持楚王是伪王的说法,老恭王妃已经去世,但是当年她面对这样谣言曾一力否认,楚王有母亲证词做证据。两边各执一词,京中大臣们也没个定见,我观沈阁老言辞之中也为此事忧心忡忡。”
王文龙点点头,他知道现在东林党和浙党两派还在角力,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就算当年真有狸猫换太子之事,相关人等也早已经被处理干净,事实上两边都没有可靠的证据,只有利益相关者一面之词,最后能做出的结局完全就是看党派斗法了。
面对颇为担忧的徐学聚,王文龙道:“敬舆公,此事照我所想,圣上已经有了判断了。”
徐学聚一愣,问道:“怎么说?”
王文龙说道:“老王妃已死,楚王宗室先是出文状首告,又传播沈阁老不廉洁的消息,接着又有宗室夫人出来作证,所有证据皆倾向朱华。然而圣上还是打回再议,支持沈阁老的意思已经十分清楚。”
徐学聚思索一番,点头道:“我身处其间却不清醒,到底还是建阳看的透彻。”
徐学聚起身背着手在屋中走了两圈,顾虑说道:“只是此事极为凶险,只怕要伤害到沈阁老名声。”
时间来到万历三十一年,万历朝堂之上的党争形式已经越发明显,徐学聚前两年还只算是和浙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不算是浙党中人,但是现在他却已经和浙党绑定在一起。
徐学聚和沈一贯都是浙江人,光是有这一条东林党就不太可能帮助徐学聚,而沈一贯也因此对徐学聚多方拉拢帮助。
哪怕徐学聚表明自己不是浙党,一旦沈一贯出了问题,徐学聚再想做事也会被东林党人掣肘。
王文龙又出主意道:“我猜接下来圣上多半会将此事交由朝议,我对沈阁老有两条建议。”
“请说。”徐学聚颇为急切。
“一是东林一党最会搅动舆论,他们必然会在朝议之中做手脚,而沈阁老有圣眷在身,这一次朝议结果不会吃亏,既然如此,可以暗查其中一二串联过分者,将他们行为上报弹劾,坐对方一个‘壅淤群议,不以实闻’的罪名。”
徐学聚闻言大喜:“这主意不错,他们肯定会露出马脚。”
东林党人串联朝政的方法十分直白简单,定然会推出一二人猛冲猛杀,这些过河卒子肯定会暴露短板,只要沈一贯有心去抓,没有抓不到的。
王文龙又分析说道:“只要能够将东林党内一二猛将陷落,沈阁老对内也可以交代了。”
“的确如此,”徐学聚点头说道,又问,“第二点是如何?”
王文龙回答:“经此一事我观察楚王宗室内部肯定有极大矛盾,要不然不至于二十多年的事情突然发出来,还有几十个宗室联名一起上疏,这次即使楚王得保,圣上出于天家情谊,也不至于对所有楚王宗室一并清理,最多处理一二首告……”
徐学聚想想道:“建阳的意思是让沈阁老提醒楚王?”
“不能提醒,最好尽快切割。”王文龙说道。
“有如此厉害?楚恭王若是保住王位,凭他能量,定然将本地宗室一番整理,有人做了打样的,谁还敢再起来闹事?”徐学聚颇为不解。
王文龙却摇头说道:“抚台,这些宗室赶二十多个人一起上告,说明不光是楚王之事内情极多,更关键是证明楚王在本地的能量也不被他们放在眼里。若是楚王真有能力,何必花费一万两黄金行贿礼部侍郎?”
“这次楚王宗室中几十个人出来和楚王弟兄作对,哪怕事件暂且平息,楚王名声受损,震慑本地宗室的能力不会更大只会更小。且东林党在万历二十九年京察之中受损极大,短短两年却已补足元气,而且还能进行反击,足可见他们在朝中拉拢党羽的本领。”
他问道:“就算沈阁老真能利用此事打击东林党,难道能比万历二十九年的京察作用更大?东林党一时受了打击,但是势力仍然在不断发展壮大之中。这一回他们帮助楚王宗室,等他们休养生息,回过神来,难道不会有第二次?”
王文龙道:“而且东林党这边出的不过是一二喽,沈阁老却是亲身应战,若有损失,是拿黄金换泥土也。”
王文龙最后总结说道:“所以我以为沈阁老这一次若得了好处就应该赶快收手,与楚王之事划清界限,否则过不多时楚宗室再闹出乱子,圣上也不可能总站在沈阁老一边。哪怕到时两边各打五十大板,沈阁老所受损伤也必然极大。”
听王文龙说了一通,徐学聚豁然开朗,连连点头道:“建阳真是当世卧龙,不出福建却将此事条分缕析说得如此清楚,我当写信与沈阁老参详。”
王文龙则叹了一口气。
“自家斗自家,党争之事徒损国力,谁赢了又有何好处?”他想想,在抽屉中拿出一函《民族国家论》道:“抚台,这一次寄信能否将这一函书也带上京城,推荐沈阁老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