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鲤觉得王文龙这后生对于许多事物的见解都颇为独到,两人相谈甚欢,一直说到宵禁,王文龙便在沈鲤家里借宿。
第二天早上,王文龙起床时听说沈鲤早就出门了。
明代官员上班时间是辰入酉出,相当于上午七点就要到单位打卡,不加班的日子,下午五点下班。
沈鲤作为阁老要备着万历皇帝有事来询,需要早些到内阁值守,则每天还不到六点就要洗漱出门,对于七十多岁的老头来说这工作的确有些强度过高。
沈鲤的家距离皇宫不远,通勤时间二十分钟可以搞定,于是王文龙赖到六点多起床,洗漱后慢慢喝了茶水才出门,最后踩着辰鼓到单位。
王文龙到达单位时,他的直接领导,进士出生的内阁中书郎早就到了,见王文龙踩点到达倒也没什么意见。
然后就见王文龙递来一份请假书。
而内阁中书看到这书信时也没皱眉,反而很洒脱地表示会帮王文龙给吏部申请。
因为中书舍人选拔的方式特殊,所以历任舍人往往是一无所用的富家子弟或者是偏才怪才,怪脾气的比例相当高,往往让内阁中书很头疼。
就比如赵士桢当中书舍人时甚至会跑到前朝去跟文武官员吵架。
王文龙相比之下已经是态度端正,方便交流的正常人。
王文龙能够准点打卡上班,请假还会来求领导走正常程序,如此就足以让领导感到满意了。
而且中书科现在也没时间纠结王文龙这点小事儿。
京官是大明政治敏感度最高的一群官员,中书科更是上接内阁下承六部,党争的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在中书科的工作中引起波澜。
而此时在京察中大败却还没有退场的浙党又和东林党斗了起来,斗争的焦点还是去年的劫杠案。
劫杠案审理结果已经出来了,杀死湖北巡抚的楚王府宗人朱蕴钤等被判死刑,为了防止楚宗从中做鬼还要解送湖广承天府的显陵之前处死。
这些楚王府的晚辈只是被推到前面去冲杀的楞头青,在他们背后给与支持的宗人也被查了出来,万历皇帝勒令楚宗朱华堆等三名主使者自杀,还有四十六个楚宗人被革爵幽禁。
这案子的处理基本上是浙党在操办,结果出来,自然引得东林党攻击。
东林党的舆论直接把楚王案的处理骂到一无是处。
这些宗室在汉阳府打死官员、抢劫百姓、奸淫妇女,占据城池,说是造反都不冤,但如今案子的处理结果下来,带头犯罪的宗室一个个被拖去挨刀,京城中议论纷纷,却都以为处理此案的沈一贯和浙党官员有大错。
原历史线中百年后清代人评价楚王案时依旧表示:“楚宗事暧昧难明”,只是因为沈一贯的坚持,“于是阁臣、礼臣互相袒护,攻击分如,日以报复相寻,转置楚宗曲直于不问”。认为楚宗室被处死是“朝局之坏,盖至是时而极矣。”
这就可见东林党在舆论战场上统治力有多强,只要掌握了舆论话语权,黑的都能说成白的,百多年后都不让你有机会翻身。
……
紫禁城坐北朝南,正门是最南侧的承天门,承天门出来一条大路极其宽阔,大路中间是御道,而御道两旁修有连檐通脊的走廊,走廊长约七百步,俗称叫做千步廊,宗人府,工部,户部,吏部、礼部、钦天监等文职衙门位于千步廊的东侧,刑部都察院等武职衙门位于西侧。
礼部的位置是最靠南的,和钦天监、太医院等单位挤在一起,过了礼部再往前就已是居民区,站在礼部门口能看到正阳门处的车水马龙。
王文龙拿着帖子走进礼部,找吏员引路,一路走进仪制司,就见王骥德正同一个官员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头一起坐在一处凉亭之下对谈。
“建阳,你终于来了!”王骥德高兴的起身说道。
王文龙走上前去,笑问:“这两位先生是?”
王骥德先指着那老者介绍说道:“这位就是郑王世子朱载字伯勤。”
接着又介绍一旁的官员说:“这位则是左春坊左庶子黄辉黄昭素。”
朱载在万历十九年之后就长居京城,现在主要挂靠在礼部仪制司帮助制定典礼曲目。
而黄辉也是此时著名诗家,是当年跟袁宏道一起成立葡萄社的好友,如今他已经升任左春坊,左春坊是东宫的官署,主要任务是为太子讲读笺奏、帮助太子学习国政。
黄辉是袁宏道早就向他提过的故人好友,朱载更是大名鼎鼎的十二平均律发明人,王文龙连忙对两人行礼。
大家互相见过王文龙才坐下,王骥德问道:“建阳可是请了假来的?才进京不久上司居然准假么?”
王文龙笑着回答道:“我这官职原就清闲,如今内阁正为楚宗案忙碌,我向上司请假,上司也无心管我之事,于是就行了方便。”
黄辉闻言道:“楚宗案闹的实在太难看,堂堂天朝,竟然杀宗室。”
王骥德却不认同他的话道:“这些楚宗在汉阳抢掠百姓之时,如何不想着堂堂天朝的宗室要体恤民心?”
王骥德是个没有官职的卿客,常年书剑江湖,更能够站在百姓立场想事。
这时朱载也开口说话:“楚宗做的实在也太过,无论如何不该有占据汉阳府之行为,更别说放纵子弟伤害百姓。”
王骥德看向朱载,道:“伯勤话里有话,既说‘无论如何’,想来是说过楚宗室之内互相残害之事?说来也是,若非楚宗深恨楚王,倒也不用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了”
王文龙和黄辉也忍不住看向朱载,想知道一些大明宗室内部的消息。
朱载苦笑一下,含糊说道:“宗室也是人家,就如同世家大族之间互相倾轧之情形,想想也可猜到。”
他这话说的半明不白,大明宗室内部的龌龊事情太多了,朱载自己就吃过大亏。
朱载的父亲朱厚烷几十年前承袭王爵,那时还是嘉靖皇帝当朝,嘉靖成天想着修仙,那时朱厚烷上书规劝嘉靖修德行而不要迷信神道,因此被嘉靖讨厌,其余宗室乘机诬告朱厚烷有叛逆之罪。虽然后来查无此事,但是朱厚烷却依旧被嘉靖削爵降为庶人,禁锢凤阳,一关就是十九年。
而朱载也跟着跑去凤阳,在父亲被囚禁的宫门前筑土室,陪伴父亲十九年,等朱厚烷沉冤昭雪他才跟着一起回宫。
十九年间朱载看过太多宗室之间的龌龊事情,以至于十五年前朱厚烷过世,朱载为世子,本应该继承王位,但是他却上疏万历皇帝甘愿放弃。
宗人府想要让朱载的儿子继承王位,朱载也不答应。且朱载为了表示决心直接离开河南,跑到京城长期居住。
朱载执意让爵,但是明朝没有这样的先例,所以到现在郑藩王位还没人继承。
此时说起楚宗的荒唐情况,朱载忍不住再次想道自己那被关了十九年的父亲,由衷叹息说道:
“宗室之制,虽然让宗室子弟自小养尊处优,但却也绝了其上进之心。人无心气,岂能成才?此乃真正抽心一烂,于宗室之人并无好处,高粱华宅反不如小家小户,还能出些有骨气的寒门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