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龙原本以为辽东的儒学水平并不算高,自己在此地也不会有什么名气,却没想到他来了辽东才知道自己在本地居然还是个挺火的学者。
他能火起来靠的主要是《疗疴录》。
这本书本就取材自明末的乱象,王文龙在描写之时又加进了自己在明朝这许多年的见闻,尽力将一个战乱不息民不聊生的明末场景给描绘出来。
他写出此书时还是三四年前,那时马林正任辽东总兵,辽东时常被蒙古人入寇,还有太监高准在盘剥,努尔哈赤也正在和海西女真打仗,整个辽东都乱得很。
于是王文龙《疗疴录》中那个兵痞横行、民不聊生的末世立马就引得辽东百姓共鸣。
虽然辽东总兵马林号称要禁止此书,但是却依旧无法阻止此书在辽东大地上广泛传播开来。
这书实在太火,甚至有辽东人传说《疗疴录》写的就是真事,说内地已然是天下大乱,兵痞横行的世道。
登辽海道断绝以后辽东和内地信息交流大为迟滞,许多辽东百姓对于内地的情况也不了解,也不知背后有没有其他势力做鬼,总之这样的传言还真有市场,吓的许多辽东百姓以为大明就要完了。
最后还是李成梁和辽东巡抚联手将此书给查封一阵,才将这满天谣言给压了下去。但经此一事,王文龙也就在辽东大大出名。
所以王文龙刚到安乐州就受到了铁岭社学邀请。
铁岭卫的社学也是出过进士的,倒不至于以为《疗疴录》记载的是真事,邀请王文龙还是因为王文龙的名气以及对王文龙最近所倡导训诂之学的兴趣。
不过那时王文龙正在忙碌发掘之事,只能答应等阶段发掘完成之后再去往铁岭卫做会讲。
王骥德急于回去通知红山文化的发现,带着甲骨社几人在铁岭便和王文龙分别,直接就南下而去,王文龙则带着随从去往开原城。
开原城的繁华程度虽然比不上沈阳,但是却是开铁防线的重要堡垒,所以城墙修得格外高,城墙周围有十几里,光论城墙坚固雄伟在整个东北也就仅次于辽阳罢了。
王文龙到达之时就见社学门口已然站了三四十人。
一个六十许岁的老者笑着相迎:“老朽萧汝芳,字近德,且代辽东文人欢迎建阳先生。建阳先生乃当世名儒,先生履足辽东,实在是本地文界大事。”
“不敢当近德先生如此夸奖,先生身处辽东却能高中进士,我王文龙身处关内却只能靠贡监出仕,相比之下,辽东学子才华高于我甚多呀。”王文龙连忙对着萧汝芳行礼,心里是真的尊重。
只因萧汝芳是万历十一年的三甲进士,有明一朝铁岭卫总共就两个进士,上一个进士还是在嘉靖年间。
辽东想要考出个进士非常困难,主要原因一是辽东的教学水平确实低,二则是辽东虽然有几百万人,但却不是一个省级行政区,没有自己的乡试。在辽东的读书人想要科举都得到其他地方去参与考试。
就比如萧汝芳的进士就是去顺天考的,而且还是当年顺天府乡试第十名。
就辽东这教学水平,萧汝芳跑到顺天府去考试还能得到前十名,要是他从小在内地读书,想殿试来考个一二甲都是手拿把掐。
听到王文龙对辽东读书人如此吹捧,在场众文人心中都舒服许多,萧汝芳也是一下便觉得王文龙顺眼,热情邀请说:“请建阳先入文庙祭圣,也看看我辽东社学的模样。”
“近德先生请,列位朋友请。”王文龙同着众人一起走入铁岭卫社学,几个本地文人颇为自豪地在一旁介绍着社学中的布置。
其实铁岭卫社学地方很小,也没有文庙等配置,所谓圣贤祠就是开辟了一处偏院的小房间而已,别说南京常州等江南地方的官办书院,就是福建的一些私人书院也远比这铁岭社学要来的气派。
但是王文龙却不敢有轻视之心,在这地方还能够坚持读书,而且不少人考上功名,在此的儒生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毅力过人之辈。
就比如萧汝芳给他介绍的几个本地名宿,都已经六七十了却还自称小友,那是连秀才试都没有考过的童生。
倒不是他们学习成绩多差,而是因为这些人大多属于都司卫所的儒学生,想要得到秀才功名只能参与国子监的岁贡,这里头猫腻太多,有钱人给点钱财就给这些老儒生顶下去了。
萧汝芳指着一个二十几岁,眉目间有些许油滑神气的青年介绍说道:“这位是洪子成,名敷教,东宁卫人,去年顺天府乡试举人。”
王文龙点头拱手:“见过子成兄。”
这位也是原历史上的重要人物,按原历史,几年之后他就会考中进士,被熊廷弼提拔到登莱监军。
接着萧汝芳又指向一个十几岁的英气少年,“这是佟八百,名卜年,这一科也要去顺天府考举人的。”
王文龙连忙再次拱手:“我猜八百此次定能高中。”
佟卜年闻言颇为惊讶:“建阳先生如何得知?”
王文龙笑着说道:“人物气度在这里了,哪里有不中的道理?”
佟卜年一愣,接着便是满脸喜气的拱手道:“多谢建阳先生夸奖。”
王文龙也不禁感叹,万历三十三年的辽东读书人中还真是英杰辈出,光是在自己面前就有两个十年内要考中进士的,对于开原这么一个人口数万的小城,这么高的进士比例即使放在江南也不算弱了。
萧汝芳和一众读书人跟着王文龙一起拜过孔圣,看着将祭拜用的冷猪肉撤下来,萧汝芳对王文龙笑说:“也近了中午,社学为欢迎建阳宰了一口猪,做了些本地吃食,就是不知建阳能否吃得惯。”
王文龙笑着道:“客随主便,我向来是不忌口的。”
“如此就好,里面请。”
王文龙跟着众人一起到里间,就见早已经摆下了四桌席面,每张桌子上热腾腾的支着一口小炭锅,锅中翻滚着的却是酸菜烧白肉、炖血肠,还有一些炸酥肉之类的吃食,典型的东北菜。
王文龙跟众人相让着坐下,大家的眼睛都看向他,怕他南方来的人嫌此地食物不合口味,却见王文龙直接一筷子夹起锅中的肥猪肉,蘸了蒜碟便是大嚼,夸奖说道:“香烂入味,这样的大荤吃法最合我味口。”
众人这才放心,皆是大笑。
“既合胃口便多用些。”萧汝芳笑着请大家夹菜,接着又对王文龙说:“开元的社学虽小,但是挂籍于此社学之下的学子人数却是上百,此间难得开一次会讲,开铁周边的学子都要来听,此时不少人还在路上呢,不知建阳可否先歇息两日,等人到齐了再开讲?”
王文龙笑道:“那又有何不可?”
“建阳真爽快人也。”佟卜年连忙夸奖。
这地方难得来一个天下有名的名士,如果王文龙耍脾气他们还真不好说什么,而此时王文龙如此配合,一下就让在坐众人心里都对他称赞不已。
酒过三巡,大家也渐渐放开了,谈的话题慢慢深入。
洪敷教好奇问王文龙说:“听说建阳公在关内专以训诂考据之学出名,不知此学问有何作用?”
王文龙回答说:“我带了两部《训诂学讲义》打算送给开原社学,关于训诂学的作用,此书中讲的十分明白,酒桌上一二句却是不好说清楚。”
洪敷教摇头说道:“不瞒先生,《训诂学讲义》我家中就有一套,是拜读过的。我的意思是此书的确写的深入浅出,但是训诂毕竟是小学,而我见关内流传的阳明心学、泰州之学、常州之学都是为了端正经义、匡扶大道,所以好奇的是先生研究训诂学问,对于经义大道有何用处?”
王文龙惊讶于这话题如此尖锐,抬头看看身边众人,却见大家都是一副求教的表情。
萧汝芳笑着说道:“辽东学风,一向如此,并不如关内一般文质,建阳怕还是第一次见。”
洪敷教也忙说:“学生问的冒昧了,先生莫要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