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能否化民为一?之前我曾同近德先生讲红山文化的发现,上古之时,辽东本来就是中华文明的祖先之地,直到汉唐时此地也是我中华文化的重镇,唐末纷乱,契丹人、金人、党项人、奚人轮番登场,几百年间便将辽东故地变成了朱离左衽之所,这不就是他们化民为一的结果么?”王文龙笑道:“如今我们说华夏的民族主义,无非是将此一事反着再来一遍,而且手段还要温和许多,如何会不出成效呢?”
萧伯才说:“建阳没到边疆上任过事,坐在书斋中想来自然有道理,但事实却不会照你所说发展。如今局势,收缩边境是有道理的,将兵力都调动来建设几个大城堡,就比如这雄关开原城,加强防备让女真人打不进来,胡虏无百年之运,他如今得势上几年,等子孙后代出些酒囊饭袋之辈,自然势力也就衰弱了。何必与他们去做什么交流?又何必动手阻止?”
“大家各有想法吧。”王文龙已经把事实摆出来还是劝不动萧伯才,也就只能如此说了。
他觉得道理是说给听得进去的人听的,和这种已经有了自己想法的人继续讨论,只是浪费嘴皮。
其实他知道萧伯才引以为傲的辽东第二雄城,坚固无比的开铁防线,在坐视女真壮大的情况下根本守不了多久。
原本历史中萨尔浒之战结束后不到三个月努尔哈赤就打下了开原。
大明经营了百年的开原城囤积下的粮草人口也着实不少,后金入城后“抢运三日,财犹未尽”。
萧汝芳一直一边听着两人对话一边思索,这时见两人有些矛盾才连忙转移话题道:“原来建阳千里迢迢到辽东来挖掘红山遗址为的就是这事?”
“我辈虽然不敢为鼓吹者,但也可以暗中推动,此法近德公以为如何?”王文龙反问。
萧汝芳哈哈大笑:“建阳倒是个会明哲保身的。”
一番谈话王文龙和萧汝芳都觉得十分尽兴,萧汝芳的大儿子是个土财主,只是在一旁侍奉着父亲说话左耳朵入右耳朵出,他见父亲高兴于是对王文龙也十分尊重,但萧汝芳的二儿子萧伯才却是心中忿忿。
天色已晚,三人告辞出门,离开偏屋,萧汝芳被两个儿子伺候着回屋,路上萧伯才忍不住问:“父亲何以对这王建阳如此赏识?难道真觉他所说之话有可取之处?”
“何止可取,”萧汝芳严肃说道,“他所说是真正治辽之良方!你莫要听军中主官糊弄所谓‘撤边就是防边’,我们萧家到辽地已经过十世了,见过洪武、成化年间的撤边,也见过当年的三万卫南移,哪一次不是酿成恶果?”
萧汝芳对于辽东之事看的一直非常清楚,只不过作为辽东进士人微言轻,他的意见只能影响一些辽东军户,并不能上达天听。
对辽东情况的担忧也是他推崇《民族国家论》的原因,军事上的进攻他管不了,但是政治文化上的进攻阵地他们却不能放弃。辽东生了战乱,内地的军户跑也就跑了,但向他们萧家世代居住在铁岭,跑都没地方去,“以辽人守辽土”,他们就是标准的辽人。
和王文龙的这一番谈话,让萧汝芳的心中更加坚定了。
让两个儿子回去休息,萧汝芳进屋就找来自己大老婆询问家中剩余多少财产,他家在开原铁岭一带有颇多的庄田,他大老婆一时也算不清楚,只问拿钱有何用。
萧汝芳坦白对老妻说:“我打算带头号召辽人出资参与红山文化的发掘。”
他那妻子也不知什么红山文化,只知自家老爷要做事,点头说第二日就去算。
次日早起萧汝芳就同着王文龙去开原城四下游玩,二儿子萧伯才来找母亲。
萧家成年的两个儿子,大儿子是由萧汝芳原配所生,如今的萧家大夫人其实是他原配去世之后的续贤,只有萧伯才是她亲生儿子,至于另一个妾室就是更后进门的了。
萧伯才一进院就见母亲拿着东房钥匙要去看仓库,忙跟在后面询问,听母亲说起父亲的想法,萧伯才当时就变了脸色。
不管昨天王文龙和萧汝芳说了什么,他到此时还是相信李成梁所说撤边、和异族断绝来往的做法才是正确,总害怕自己父亲跟辽东总兵对着干会给自家招来不幸。
萧家出了萧汝芳这么一个进士,其实乃是异术,这个家族的底色就是铁岭卫的小军官家庭,见识实在有限。
萧伯才忙找母亲说小话,他一通吓唬,成功让自己那没什么文化的母亲以为萧汝芳去参与红山发掘会将全家人都坑进去。于是母子俩开始藏钱,打算未来给萧汝芳的捐款使绊子。
这点小算计对于辽东大势自然不会有多少阻拦,但几个月后却成功将萧老进士气的半死……
明代辽东的学术中心,一在辽阳,二在广宁,两城包揽了辽东半数以上的进士,辽东也只有这两座大城市中有私人书院。辽东在次一级的大城如义州、锦州则有官方所办的卫儒学,派有学官教授功课。而开原铁岭级别更低一等,就只有卫社学了。
但是铁岭卫社学的教育资源在辽东也还算前十水平。
因为这地方的地理位置重要。
开铁防线护卫着辽东大城沈阳,开铁防线一旦被打破,沈阳便岌岌可危,只要再打下沈阳,整个辽河以东就将无险可守。
原本历史上后金能够夺得辽东就是从打下开铁防线开始的。
如此重要的铁岭卫,下辖的军户人数自然众多,在众多卫所子弟中挑出来尖子,也就把铁岭卫社学的学生水平给拉起来了。
听说王文龙要来开原做会讲,铁岭卫上下,包括附近抚顺、蒲河、河、沈阳的学子都聚集而来。
王文龙在萧汝芳的带领下一脸笑容的走进开原社学,社学院子里挤着的儒生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路,欢呼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王文龙受到如此热情的待遇也属正常。
辽东这地方多少年没有来一个名士了,关内最近流行的训诂之学本地许多人更是听说过却研究不清楚。
实在不能怪他们,这地方连个藏书楼都没有,那些训诂学所需要的古籍善本本地的读书人根本没地方淘换去,以至于辽东压根就没有什么训诂学家。
王文龙作为此时最炙手可热的训诂学家,突然跑到辽东来指点,众人怎能不兴奋?
会讲之前萧汝芳又为王文龙介绍了今天才到的几位辽东名士:“这是广宁左卫的冯子高,冯朋友。”
“复州卫的刘国绅刘公。”
“洪生、佟生,这两位建阳昨日是见过的了。”
辽东虽然文教落后,但也有几个科举世家,就比如冯子高出生的广宁左卫冯家,嘉靖年间以来就出了四个进士,这一家都是军籍和官籍,乃是一个辽东世袭军官家族,在广宁一带势力极大。
跟几人见礼罢,王文龙走上讲坛。
他先对着场下众人一礼,方才落坐,开口说道:
“昨天我同近德先生聊至半夜,深感辽地文化尚未充分开发,以至于东人学子往往以为辽地粗鄙无闻,此想法大谬也。故而今日会讲内容,我想同众人讲讲辽东文明史,便从近日我们所发现的红山文化开始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