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向高先指着身边一老者道:“今日盛会,且先由我介绍一下参会之人,这一位便是有名的耿叔台。嘉隆以来,士大夫以理学闻名天下者,首推楚地的‘三耿’先生。耿天台英年早逝,我不得见,叔台先生则与我共事九载,我虽不爱讲学,然而每次听叔台先生言道都觉心中甚喜,如冬日见暖阳也。叔台原已退隐,今日为参加盛会,拄杖而来,实乃我等之荣幸。”
众人闻言都鼓掌喝采。
耿叔台就是耿定力,湖北儒学大家,和哥哥耿定理、耿定向合称“天台三耿”,三人对于湖北的心学发展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如今耿定理、耿定向都已逝世,三耿只剩耿定力一人。
耿定力也起身对众人行礼,一开口便能听出他的中气不足,显然身体已不胜硬朗,他道:“老朽如今六十有五,这些年来只在天台山书院潜心学问,如今朝纲不振,天下人都觉忧虑,适逢问津大会之机,大明才智之士汇聚于此,望列位提出真知灼见,以匡扶社稷。”
“说的好!”梅之焕带头喝彩,等到掌声结束,叶向高坐下了,转由梅之焕起来接棒介绍与会人员。
梅之焕就是湖北人,又是东林党,由他来主持这次会议显然也是东林党的安排。
梅之焕开口先笑着说:“今日群贤毕至,光是名字我就记了一夜,唯恐是记错了人物字号。”
众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他说的的确是这几天众人心中的烦恼,魏晋大会来的人物太多,大家平时天南海北又没那么多机会聚在一起交流,会场上近百人大半都是生面孔,偏偏许多人的名字又是如雷贯耳,这几天大家有些紧张,生怕交流之时把哪个大佬的名字给记错了。
梅之焕开始介绍人物,他把眼睛往下一扫,掠过了前排就坐的齐楚浙三党的大佬,突然指着第二排窝在角落里的王文龙说:
“我先来介绍这位先生――中书舍人,八闽第一名士,王文龙王建阳!建阳先生身处福建心怀天下,不光是福建官场上的智囊,还常为民生所奔走,去年北直隶受灾,就是建阳首倡其议方有民党救灾之事,安阳、红山考古,卫我中华文脉,今年又为福建海商忙碌,想必大家也都听过他的名气。”
梅之焕的一番介绍把王文龙给吹捧了个够,场下各家大佬的脸色都有些奇妙。
王文龙著作等身,的确值得这样的吹捧,但是梅之焕故意略过了另外三党的人物而先介绍没有党派背景的王文龙,这明显有东林党给各家下马威的意味。
王文龙也是心里翻了个白眼,站起来对众人行了个圈礼,用玩笑的口气说道:“梅翰林过誉了,我不过是个商人会首罢了。”
方从哲原本都已憋着怒气,闻言一愣,接着便忍俊不禁,知道王文龙说的是他前阵子在泉州号召商人罢市的事情,文人参与商人之事本不正常,但王文龙一片公心无可指摘,对付的还是太监这个在读书人面前天然政治不正确的群体,天下读书人都不会对此说什么。
王文龙一番自贬,引起不少人的好感,有些人起先气的不看他,这时也抬头仔细端详王文龙的容貌。
“建阳果然虚怀若谷,哈哈哈,”梅之焕也笑呵呵地将此事揭过,这才转而介绍其他人,手指向坐在第一排的方从哲道:“这位乃是有名的吏部左侍郎方中涵……”
梅之焕花费了一刻多钟时间才将场中有名有姓的人物都介绍了一遍,叶向高笑呵呵的开口说:“今日专为和谈而来,众位便开始各抒己见吧。”
楚党的官抚极迫不及待的起身说道:“我以为当今之朝局变乱,根本在于为上不勤政,无论是要增加官员还是要收回税监,一切都要仰赖于圣上能够端正己身。也到了大家应该合力劝谏圣上出宫视事的时候了。”
方从哲立刻附和道:“我支持官朋友的意见,圣上乃是天下之主,只有为上者明,为下群臣才有榜样可以跟随,天下之大治才可以期待。”
听到两人的说话,梅之焕瞬间脸露尴尬。
东林党人刚刚说了让大家各抒己见,没想浙党和楚党的第一个建议就是要皇上出来分东林的权。
梅之焕看了一眼叶向高就见叶向高微笑的表情不变,只是微微摇头。
梅之焕咳嗽一声,对众人笑道:“此事还要仔细商议,切切不可急躁了,左舍人,你说呢?”
左光斗连忙站起,对众人说道:“圣上这几年身体不好,见到杂事心中便觉烦恼,要圣上出宫视事,第一件我以为是先要朝中各位官员作出表率,大家能够齐心协力先办他一两件事情,方能起到督促圣上的目的。”
“就拿这税监来说,若动税监,以圣上的性子就非得出面不可,然而税监势力庞大,如何动呢……”
听着左光斗这转移焦点的话,汪文言、黄道周等东林党人都是一脸笑容,而其他党派的人马则各自暗翻白眼。王文龙面前坐着的一个楚党大佬干脆低下头来假寐。
东林党或许能够跟三党在一些小事情上妥协,但最忌讳的就是三党觊觎他们已经拿到手中的权利,接下来一上午的议题,只要扯到联合逼迫万历皇帝干活,东林党人就立刻转移话题。
如此一直讨论到中午大家也没说出什么结果,终于熬到午饭,问津书院的山长来请众位先生去吃饭。
此时正是正月时节,走向饭堂的时候,天上已是浓云密布,北风刮的人颌面生寒。
王文龙踩着积雪走在人群之中,见方从哲几人完全没有受到挫折的神情,明白三党肯定还有后招。
王文龙很好奇三党要怎么对付东林,他反正已经对这场会议能谈出什么结果,不抱太大希望,一副看戏的心态,该吃吃,该喝喝。
吃过午饭,众人正打算回屋休息,一个武昌秀才突然起身道:“今日这样群贤必至的场面万分难得,怎好浪费时间在休息之上?为解国难,正该继续讨论才是!”
他说完后不少人都点头赞同。
坐在首位的叶向高也不好反驳,点头说道:“如此,便饭后继续讨论,若有精力不济的先生可自去休息。”
这种人在回到会场时,天上已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书院的杂役拖来火盆让诸位先生向火,又打开房门避免这一屋子的读书人中了炭气之毒。
梅之焕刚刚宣布讨论开始,官抚极立刻说道:“上午所言一切事情纷繁杂乱,正是因为没有一个牵头之人,此等大事若要牵头,终究还要圣上出面。”
左光斗立刻反驳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若事事都要圣上出面方能实行,则要我等读书士大夫作何?”
官抚极大摇其头:“左舍人所说皆是歪理,‘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观今日之时局,朝堂纷乱正由于各派士大夫意见不一,此时本该由圣上来总揽大局,圣上意见不明,当为国乱之渊薮。”
左光斗反驳说道:“若是一切仰赖圣上,诸君以为税监可能撤除吗?”
左光斗的话刚出口,立刻便有一个十几岁的青年站起来指着他问道:“东林党人难道不愿意让圣上出宫视事?你等是何居心!”
说话之人是官抚极的弟弟官抚辰,此君虽才十多岁,却已经有一副辩才模样。
眼见左光斗哑口无言,梅之焕连忙打圆场道:“我们为的是讨论天下大事,并非街市乡民称长道短,还请各位先生注意风度,有什么意见都可以平心静气说出吗。”
汪文言也起身说道:“我以为几位先生说的都有道理,我等的确应该请圣上出宫视事,但也得先讨论好以什么由头,是什么事情,只说一个出宫而不做好先前准备,怕也难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