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约定

薇拉妮娅表面虽然淡然的点点头，但是她在背后的手紧紧的攥住了衣角。

他还真的打算过处理掉我！这里的孩子是怎么了，他应该才10岁左右诶？我虽然不知道我的外貌，但是我和他差不多高，声音听起来也很稚嫩，应该和阿尔杰的年纪差不多大才对！他也能下得去手吗？！

薇拉妮娅冷汗直冒，依靠前世业余表演课学过的一些技巧，才勉强没有将慌乱暴露出来。

两人突然安静了，一时间没人说话。

阿尔杰怀疑的看着薇拉妮娅，想到了一种可能。

“你的记忆恢复了？”阿尔杰突然问道。

“啊？没有！也不是完全没有吧，稍微想起来了一点点！”薇拉妮娅被吓了一跳，她努力控制着，让自己的声音仍然保持之前的冷静。

诶，不对。为什么他能这么简单的吓到我？还有之前我的语气好像也有一点炫耀的味道...难道说，我被这个身体影响，不仅是身体变成小女孩，就连心态也变得和小孩子一样了？

心中闪过一些念头，薇拉妮娅知道这可能是紧张导致的注意力不够集中，她连忙回想起刚刚想要说的话。

“就是，稍微记起来了一些东西。我曾经和家人经历的一些事，还有我的老妈...我是说母亲！只是很少的内容而已...”薇拉妮娅摆了摆手，双腿不自觉的站的笔直。

“那你的意思是，现在能联系到你的家人了？！”阿尔杰猛然抬头，盯着薇拉妮娅的眼睛。

“...不。”薇拉妮娅脑中闪过老妈和弟弟，还有其它认识的人的面孔，表情低落的说道：“我应该，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阿尔杰仍然盯着薇拉妮娅，用自己的经验勉强看出，薇拉妮娅的失落是真实的，随后失望的长出了一口气。

海里的浮漂在激烈的晃动，这说明有鱼上钩了，从浮漂的摆动幅度看起来，还是一条不小的鱼，但是海边的两人却仿佛都没有看到。

雨还在稀稀拉拉的下着，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雨点落在海上，泛起一个又一个波纹，相互撞击回荡。雨滴打在两人的头上，逐渐打湿的发丝贴在脸上，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表情。

阿尔杰的脑中闪过许多画面，薇拉妮娅紧闭双眼沉入海底的画面，胸口汩汩冒出鲜血埋入沙土的画面，被其他岛上的人发现拉上船只的画面，甚至还有齐林格斯狞笑着掐住她脖子的画面。

与之对应的是另一些画面，薇拉妮娅阖上双眼在洞窟轻声吟唱的画面，他下床时摔倒那个欠揍笑容的画面，和他争吵时满口脏话唾沫横飞的画面，还有他病倒时那个十分忙碌，却因为视线模糊连背影都看不清楚的画面。

“她隐瞒了我！充满心计！她来路不明！被人发现了我会死去的！只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她照顾了我，没心没肺，她无家可归，被人发现了她不如死去，只是一个命都保不住的小女孩。”

阿尔杰这才意识到，因为两人一直是朝夕相处，所以哪怕仅仅是一个月的时间，他已经建立起了对薇拉妮娅足够的了解。

一种很全面的、很没有意义的了解，阿尔杰不知道老麦尔仑早上起床会不会伸懒腰打哈欠，不知道乔亚洗漱时会不会抬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知道齐林格斯吃鱼时会不会小心翼翼的把鱼刺挑出去，不知道牧师会不会在入夜睡觉前把鞋子十分整齐的摆在床边。

这些记忆和知识对于阿尔杰生存下去，赚取金钱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雨...好像越来越大了，我们先回去吧！”薇拉妮娅突兀的开口，语气有点生硬的说道：“如果生病了就不好了，雨停了之后你应该还是要去工作的吧。而且我昨天晒的被子也要被打湿了，哦完了完了！我才想起来这件事，要赶紧回去收起来！”

这是一个信号，阿尔杰不再提将薇拉妮娅沉海的事，薇拉妮娅也不再提阿尔杰的秘密。

如果是成熟的大人，就会在这无形中的举动中达成默契。

说完，薇拉妮娅没有等待阿尔杰，嘴里嘀咕着一些话，像是在骂越来越大的雨，然后向着不远处的威尔逊小屋走去。

要被打湿的被子...

阿尔杰想起最近越来越整齐的屋子，屋顶盖上去的、可以挡雨的奇怪金属片，以及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均匀，甚至是有些舒服的两张被子。

刚刚缠绕在阿尔杰心上的恐惧感愈发明显。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曾经也发生过这样的感觉。

那个原本对他很好，以为可以依靠的朋友，突然对他大发雷霆，然后将他身上的钱一卷而空。

“杂种就是杂种，还想着有人会帮助你？”那个已经死在某次出海的曾经的朋友，已经记不清面貌的脸，脸上却带着令人记忆深刻的嘲笑。

“...你不要再装模作样了！”阿尔杰突然大喊，男孩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

“你会暴露我的想法，用以换取自己的安全的对吧！”

“然后！你会在另一个地方，用高高在上的姿势俯视我！”

“不要再用你的谎言来欺骗我了，这才一个月的时间！我的工作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的被子又和你有什么关系！生不生病，被人歧视，这些和你这个像垃圾一样从海上飘来的家伙，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就应该死在那一天！和你那件来自有钱人世界的奇怪衣服，一起死在海里面！”

薇拉妮娅回头，视力很好的她可以看清阿尔杰的脸。

阿尔杰那张本该属于小孩子的稚嫩褐色脸庞，扭曲的疤痕显得有些狰狞，蓝色的双眼通红，牙齿紧咬，身体一起一伏的喘着粗气，从下巴一直滴下的水珠，看不出来是眼泪还是雨水。

他没有用我骂他使用的肮脏词汇，也没有说后悔在那天救我。

是哦，他，还是个孩子啊...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谎？我当然不会暴露你的想法。”薇拉妮娅脸上慢慢露出无奈的笑容，没有被无力的骂声刺伤，心底里反而有些心疼。

另一个身上满是伤口的身影，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仿佛受伤的小兽一般，任何一个人接近都要咬一口，拒绝所有来自外界的亲近，将所有的人都当做敌人。

直到老妈在他不断的敲打下，将他抱在怀里之前，那种攻击性都异常明显。

薇拉妮娅小心的走向阿尔杰，就像记忆中的老妈一样。

“我不相信！没有人是不会说谎的，不说谎的人只会被别人掏空身上所有的便士，然后丢在海边！最后死在那里，直到尸体被海浪冲走！”

阿尔杰后退了几步，掏出了马甲中放着的小刀，双手紧握，然后将小刀指向薇拉妮娅，声音中充满愤怒与恐惧。

刀尖有的却不是锋锐的刀芒，那股锋利已经被雨水悄然按住。

现在站在薇拉妮娅面前的，是一个用向外的刀锋保护自己的脆弱灵魂。

他在害怕。

薇拉妮娅的眼前，两个幼小的身影逐渐重合。他们的身材、肤色、外貌、衣着都不一样，使用的语言也都不一样。

但是他们拥有同一双并不锋利，满是锈迹的眼睛。

薇拉妮娅停下了，她双手举起表示自己没有恶意，然后小心的整理语言说道：

“我确实有些地方不诚实，是有关我的记忆的，我最开始并没有完全失忆，但是我遗忘了所有和鲁恩有关以及为什么来到这里的记忆。我那时想要保护自己，所以才没有和你说实话。”

薇拉妮娅看着阿尔杰的眼睛，放低自己的重心，同时让她的语气尽量温柔的说道：

“但是我可以和你保证，其它的话我没有任何一句假话，全部都是真实的。”

阿尔杰双手有些颤抖，他又是一咬牙，然后将小刀往上举了一些。

“你发誓！你向着风暴之主发誓！”

风暴之主，是那个教堂对应的神明吗？薇拉妮娅想起了那个教堂，那个在这座岛屿上显得特别突兀的教堂。

这个世界的人好像很虔诚，会不会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

有了灵魂转移到另一个身体的经历之后，薇拉妮娅已经不太相信无神论的说法了，所以她知道，这一句誓言是要动真格的。

薇拉妮娅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她回忆了一遍自己的曾经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回忆起了前世所经历的种种。

老妈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维洛尼，距离成为一个大人你还差得远呢！等你什么时候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责任，你才向成为大人走出了第一步啊！哈哈哈哈哈！”

仿佛昨天才听过她又说了一遍一样。

一个多月的相处记忆随之而来，一颗冷漠且暴躁的内心，在今天才满目疮痍的展示在薇拉妮娅面前。

她看到了一个没有安全感，渴望家人，渴望关心的内心。

她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如果说，前世与老妈的相遇是神明的一份礼物，那今天，薇拉妮娅也想成为别人的礼物一次。

阿尔杰拿着刀的手愈发颤抖，紧咬的牙关隐约可以看到血丝，眼中的瞳孔缩的极小，又在发疯的颤抖着。

所以薇拉妮娅睁开眼睛，双手合十放于胸前，稚嫩的声音庄严而肃穆：

“我，郑重的向风暴之主发誓。我绝不会对阿尔杰.威尔逊有任何欺骗与谎言，不会暴露阿尔杰.威尔逊的任何秘密，不会主动作出伤害阿尔杰.威尔逊的任何行为。”

阿尔杰颤抖的手慢慢平息，几乎用尽全力才能握住手中的小刀，他呆呆的看着眼前，在雨中，在风暴中，向着风暴宣誓的女孩。

他仿佛看见了，曾经记忆中每一个从光中伸出手，向他走来，又背叛他而去的身影...

逐渐，被这个与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替代。

“我会认真的保护阿尔杰.威尔逊，给予他关怀与陪伴，就像他的家人一样。”

握着小刀的手指慢慢松开，小刀从满是厚茧的指尖滑落，插进了被雨打湿的沙砾之中。

薇拉妮娅缓缓睁开眼睛。

女孩从风暴中走来。

“我会尊重阿尔杰.威尔逊，我会遵照我的誓言，如果我违背了我的誓言，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哪怕那会让我失去我的生命，我的所有。”

她张开双臂，紧紧的抱住眼前这个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能够自己生存，好像并不需要别人陪伴的孩子。

就像前世的自己离别，与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维洛尼最后的拥抱。

就像老妈那晚拥抱住的小男孩，那个脆弱的弟弟。

就像拥抱住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来处，连傻笑都不知道该表演给谁看，无依无靠的薇拉妮娅。

“这是我对你的约定，不会骗你的。”

雨越下越大，天空中闪过一道雷声，仿佛在回应这草率而简略的誓言。

蓝发男孩的手有些慌乱，像是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

最后，那满是疮痍的手，生疏的、害怕的、陌生的，小心翼翼的放到红发女孩的背上。

然后，泛黄的麻布衣服上被扯起数道折痕。

男孩的头紧紧靠着女孩的肩膀，双眼的位置按在肩膀上，将眼球压的生疼。

男孩的嘴冲着脚下张开着，仿佛渴望氧气的溺水者，仿佛见到了猎物的野兽。雨水、唾液、鼻涕、血水、还有泪水混合在一起，不分先后的滴落在沙滩上，滴落在女孩的衣服上。

稚嫩而撕心裂肺的呼喊与嚎哭，被雨声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