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堂堂天尊,半步合道的郑渊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他抬起头茫然地盯着余琛,那双眼眸中,好似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一些,他自己都可以忘记的事儿。
“我在沃焦外,遇见过一个被本真教蛊惑的信徒,他的名字叫伍隆。”
余琛垂下眼帘,继续道,
“当初,他亲眼看到你,劈开汪洋,撕裂大海,杀进沃焦山里。
而沃焦山,乃是阴间之地,其中蕴含无尽的炼狱之火和阴死之气。
阳间生灵哪怕只是沾染它们丝毫,便已是致命毒药——阎魔圣主为此求医问药二十年,都无药可医。
郑渊,那时的你,不过是天尊之境,却直接踏入沃焦。
你认为,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余琛盯着他,缓缓摇头,
“想起来了吗,你啊,从来没有活下来——从你第一步迈入沃焦开始,那无穷无尽的炼狱之火便已灼烧了你的肉身,阴死之气便斩断了你的生机!郑渊,其实早在三年前,伱就已经死了。
哪怕沃焦山里,人鬼想通,阴阳相融,但你身为天尊,你不可能察觉不到,你的生死。
你只不过是不愿承认罢了,不愿承认你还没我找到为你的妻子续命的通幽之宝便出师未捷身先死,不愿承认你再也无法踏足阳间而已。
于是,你装模作样夺取了一位信徒的通幽之宝,不是为了抵御地狱之火和阴死之气——明明已经生机湮灭的你,也不需要抵御他们。
你只是为了让自己相信,相信你还可以回到上京,回到你的妻子身旁。
你骗过了本真教的他们,骗过了你自己,你甚至以亡魂之身,继续修行,突破半步合道。
但你……骗不了我。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看到出来了,你……不是活人,只是一缕亡魂罢了。”
好似雷霆炸响。
余琛的声音响彻在郑渊耳边。
让那些被他可以忘记的记忆,尽数想起。
好似梦醒,他张了张嘴,喃喃。
“是啊……我已经……死了……”
三年前,他不顾一切,杀进沃焦。
却在踏入沃焦的那一刻,生机断绝,灰飞烟灭,只剩下一缕魂魄。
但他不愿相信,刻意忘记之下,以鬼魂之身,掀起了一场风暴,最后被十方主祭护法镇压,直到如今。
直到余琛将一切点醒,他方才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大梦初醒!
他,已经死了。
再也无法回到阳间,再也无法为他的妻子续命。
“啊……是这样啊……是这样啊……”他颓然地坐在海床上喃喃自语,双眼之中,充满了绝望。
余琛看着他,叹了口气,继续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啊……”
顿了顿,他站起身,继续道:“郑渊天尊,生死之事,已无可逆转。但倘若你爱的,并非姜沫夫人阳间的躯壳,我却是能够帮帮你。”
那一刻,郑渊愣住,抬起头来,茫然望着余琛。
后者摊了摊手,
“你方才看到了吧?我是什么。阳间的事儿,我管不了,但阴间的事儿,我却是能够做主。
让人鬼相合,阴阳僭越,我做不到,但如今你同你的妻子都死了,是不幸,也是幸运。”
说罢,他伸手一划,撕裂虚空,对其中开口道:“姜夫人,答应你的事儿,我做到了——请出来一见吧。”
在郑渊颤抖的目光注视下,那黑暗深渊里,一道倩影,缓缓走出。
一身长裙,笑靥如花,温柔宁静,不正是那长寿女姜沫?
“夫君……”望着浑身僵硬的郑渊,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冲上去,一把将其抱住。
而郑渊呢,仍不敢相信那般,双手颤抖着,试探着,揽住了她的纤腰。
方才,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死死抱住。
一对有情鬼,在这茫茫海底,紧紧相拥。
没有过多的话语,三百多年的相濡以沫,让俩人早已心意相通。
虽是鬼魂之身,但倘若可以相偎相依,生死又有何区别呢?
良久,方才松开。
俩鬼魂看向余琛,躬身跪拜下来,叩首磕头,不住感激。
“可别先谢。”余琛摇了摇头,道:“这生死循环,天理轮回,人死为鬼,理当转世超生,二位姻缘,怕是只有来世再续了。”
俩人听罢,脸色皆是一黯。
来世?
转世投胎,记忆全无,哪怕眼前陛下照料,能让他们来世之身相遇,相知相爱。
那来世的他们,还是他们吗?
“陛下……可还有别的法子?”郑渊抬头,祈求道。
余琛好似早有准备,道:“也不是没有法子,但这就需要二位……”
“陛下对小人已是大恩,小人当牛做马,无以为报!”郑渊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一是为余琛的恩情,二也是为他和姜沫能长相厮守。
“陛下请讲。”姜沫也是道。
余琛也不卖关子,直接说了,“当牛做马也不至于,不过就是……往后永生永世,再不为人。”
俩人没太听明白,余琛便继续讲:“先前我说过了,人死投胎,天理轮回,而两位若想保留记忆,长相厮守,便只有不投这个胎,不转这个世,永远留在阴司冥府。
但即便留在阴间,也要有个名头,不能作那孤魂野鬼随处游荡。郑渊,方才那十殿阎罗的幻影你看见了吧?无数面前,他们战死,神职空缺,如今我欲重塑地府,虽说是将沃焦收回了阴间,但掌控十殿的阎罗之位,却无人选。
倘若你二人愿意,便受我敕封,听我之令,成那一殿阎罗,往后无尽岁月,皆为阴间效劳!”
郑渊和姜沫听罢,毫不犹豫,拱手道:“陛下,吾等自当愿意!”
郑渊和姜沫看得透,不过是换一个方式活着而已。
而且余琛说是“代价”,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恩赐”。
郑渊可是亲眼见过,那十道恐怖的阎罗之影——哪怕他们只是一缕幻影,也让他这半步合道,瑟瑟发抖。
如今余琛敕封这般神职给他,虽是禁锢了他的灵魂,永远留在地府,不可转世投胎。
但又如何不是赏赐?让他在同夫人相濡以沫的同时,给了他无比伟大的身份。
——十殿阎罗之一!
余琛听罢,点了点头。
如今地府,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收回沃焦,其中十殿阎罗之职却是空缺,加上余琛治下人手有限,想要重塑地府,就必须扩充人手,敕封神职。
而郑渊,身为半步合道境大能,更是至情至性,又受恩于自个儿,却是不二人选。
这般想着,他取出度人经,指缠金光,在其上写写画画。
不多时候,那十殿阎罗之一的第一殿秦广王神职后边儿,便多了一个名字——郑渊。
而秦广王下辖的神职【书令长】之后,也多了“姜沫”的名字。
金光大放之间,滚滚神力好似江河倒灌,从而天降!
灌入郑渊夫妇的身躯之内。
那一刻,无尽黄金之光,化作青幽玉衣,穿戴在二人身上。
郑渊头顶,一顶威严肃穆的黑色王冠,缓缓加冕,虚空之中,一柄金剑,一本银书,缓缓落下,落在郑渊手中;一卷书簿,一支铁笔,落在姜沫手里。
古老的记忆,无尽的传承,顺着金光一同,涌入二人头顶。
目生神光,玄奥自明。
余琛合上度人经,庄严开口,“现敕封郑渊,为第一殿秦广大王,赐金剑银书,执掌刀山地狱,火海地狱;敕封姜沫,为第一殿秦广王下书令长,赐罪鬼名录,判罪狼毫,辅佐秦广大王,治理火海刀山之狱。”
话音落下,好似天声,整个阴曹地府,嗡鸣震荡!
沃焦之上,冥府之阳,那被尘土和斑驳掩盖的第一帝宫,骤然金光大放,神华翻涌。
郑渊夫妇也是明悟,俯首一拜,“臣,参见陛下。”
说罢,缓缓后退。
迈步之间,浓浓黑雾在他们背后浮现,退入黑雾中去,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阴曹地府,沃焦之阳,两道身影携手,入主第一帝宫。
那刀山火海地狱之中,无数鬼差心头瞑目,躬身跪地。
现世,一桩事了。
余琛深吸一口气,再度打开度人经卷。
且见金光大放之间,一物抛出,稳稳当当落在余琛手中。
——便是完成了姜沫的三品遗愿后,度人经给出的奖赏了。
此物不大,手掌大小,形似一山,虽说是小,但其山中若遍布古林,有那飞禽走兽出没,一看便是施展了那芥子化须弥之法,将一方天地,化作手掌大小。
而处了那郁郁葱葱的山林以外,在小山的顶峰,还有一座寺庙,寺庙之中,有一方棋盘,皆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余琛眉头一挑,这般模样,看起来倒不是什么凶猛异常的法宝。
与此同时,那小山之名,也从度人经中,涌入余琛脑海。
说那三界之外,五行之外,有一仙山,如蜃楼缥缈,不可追其踪迹。
亘古时候,有一柴夫,砍柴途中,突见一山,只看此山当中,丛林葱郁茂盛,草药遍地而生,柴夫误入其中,收获满满,却再也找不到下山之路。
误打误撞,闯进一寺,寺中有一棋盘,棋盘边上有俩人对弈。
柴夫又累又渴,精疲力竭,便一边歇息,一边看那俩人下棋。
结果不一会儿,棋下完了,柴夫打算上前问问下山之路。
结果那其中一人突然跟柴夫说,他的斧头坏了,柴夫悚然一惊,低头一看,只看那木作的斧柄,却是已腐烂凋零。
再抬头时,他已身在山脚,而那古寺,棋盘,下棋之人,皆不见了身影。
柴夫心头纳闷儿,冷汗淋漓,心说是撞了邪,赶紧下山回家。
可等他下山一看,一切早已沧海桑田!
他的房子,他的亲人,他的一切,都已在岁月中做了尘土。
寻墙头一乞丐一问,才方知他在那看俩人下棋的片刻,世间却是已过了百年光阴!
柴夫失魂落魄,茫然无法,跌跌撞撞之间,不知为何又走回了深山,他来到那寺中,下棋之人早已离去。
他便坐下,摆弄棋局,一坐就是千年。
不知日月,不知饥渴,餐风饮露,竟是无意之间,开始修道冥想。
再醒来时,仙气环绕,宝光自生,呼吸之间,虹霞奔射,迈步之间,缩地成寸,却是已入仙人之境。
他下了山,却突兀发现,山中千年过去,但人间却只好似过去了一瞬间。
那千年前被他问年月的乞丐,还是倚靠在那墙头。
他走向那乞丐,乞丐也认出了他,还问他为何换了身衣裳又折返回来了。
柴夫骤然明悟。
环顾世间,却是再无牵挂,于闹市中盘膝一座,且看金霞漫天,仙鹤为迎,他竟是白日飞升了去!
而那座山的传闻,也流入世间,因那柴夫,斧柄经岁月腐朽凋零而恍然惊醒,也被人称作“烂柯仙山”。
传说是能独立于时间长河的无上仙山,既可山中一日,人间千年;亦可山中千载,人间一瞬。
——当然,传闻归传闻,真假却是难以考证。
但可以确定的是,如今余琛这手中的法宝“烂柯山”,虽没有任何攻击防御之用,也不附带任何神通宝术,却是一件辅助之宝。
其人踏入其中,修行千百年,世间可仅过去一瞬之间!
亦可躲藏强敌,往山中一坐,一局棋的功夫,回首却已是沧海桑田,仇人化了一捧黄土。
明悟过后,余琛望着手中仙山,却是分外心热。
见四下无人,干脆手托仙山,冥冥诵念,身形一闪间,不见了踪影。
再一睁眼,却见周遭,古寺斑驳,一枚棋盘,分有二座,幽静典雅。寺外鸟雀叽喳,兔狲簌簌,草木葱茏,植被茂盛。
清雅,幽静,令人心旷神怡。
他当即便是盘膝,取出无尽灵铢,吐纳修行。
山中不知岁月,日升月落之间,蜘蛛在他身上结了网,鸟雀在他头顶筑了窝。
春天润雨冲刷他,夏天烈阳暴晒他,秋天落叶覆盖他,冬天白雪掩埋他……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他便好似那雕塑一般,修行吐纳。
直到某天,突然睁眼。
神光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