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上京,某座酒楼。
外边儿那是琴瑟和鸣,丝竹悠扬,响彻着小二的吆喝,戏台的唱曲儿,还有食客们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议论纷纷的声音。
但雅阁之中,却是一片死寂。
气氛,僵硬而紧绷。
那天机阁少司姬天明就单膝跪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而余琛的脸上毫无表情,沉默不言。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好似静止的时空里只有那雅阁四角的香炉,缭绕升起茫茫的轻烟。
“呼……”
良久以后,余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那紧绷而危险的气氛,方才在一瞬间松懈了去。
浑身冷汗的姬天明,也在这一刻稍微放松下来。
“起来吧。”余琛叹了口气。
后者这才站起身,又挂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来,夸张地拍了拍胸脯:“真可怕啊……就好像有柄寒光闪闪的剑顶在脑门儿上……在生死的边缘走了一遭啊……”
他的话,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夸张。
因为姬天明清晰地感受到,方才在他揭露余琛真正身份——不是余琛在凡俗之中的身份,那对于天机阁而言毫无意义。
而是他身为酆都转世的身份。
当那一刻,姬天明清楚地感受到,好似有一柄无比锋锐的悬顶之剑悬在自个儿脑门儿上。
散发出无比危险和浓浓的死亡气息。
也就是说,余琛在方才那一刻,动了杀机。
一念之间,便可轻易将他杀死。
而对面姬天明的自嘲,余琛脸色依旧沉闷,没好气道:“不是一柄,是四柄。”
姬天明一愣,下意识抬头一样。
只看那一瞬间,周遭光景瞬间变幻,化作了那浓雾森森的苍白玉台,四方门关矗立。
而他的头顶,黑金红青四柄恐怖的凶剑高悬,离他的脑门儿就只有三尺!
姬天明当即吓得脸青白黑,苦笑道:“阁下可正是一点儿都不肯虚伪客套啊!”
“我承认,在方才那一刻,动了杀你的心思。”
余琛点头:“但好像杀了你也没什么用,天机……或者说镇元子那老头儿也知晓了这件事,不是吗?”
听罢,姬天明却是嘿嘿一笑:“自然,此事便是老师告诉我的——当然,也请您放心,此事无论是我还是老师,定会保密。”
顿了顿,姬天明突然拍了拍脑袋,又道:“说起来,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当初您咒杀那本真教首时,我也差点儿死在阁下的手中,不过啊,我终究是没看错人,阁下虽然双手沾满鲜血,杀人如麻,但还是不会对无辜之人下手。”
余琛瞪了他一眼。
方才他的杀机,绝非虚假。
因为在酆都转世的身份被揭穿的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所以下意识的,诛仙阵图应念而动,四剑高悬于姬天明脑门儿上。
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一来,自然是如姬天明所说那样,他余琛杀人如麻,但也有自个儿的底线。
二来,便是哪怕杀了姬天明,也没有任何作用,毕竟这事儿天机那老头儿也晓得,他总不可能杀进天机阁把对方也噶了。
三来,从姬天明地口中,他也知晓了天机道人为那“镇元子”的身份。
这是诚意,也是……交换。
天机道人知晓了余琛的底细,同样将自己的底细交给了余琛。
就是为了让他放心。
毕竟在当初瑶池圣母的走马灯里,天地人三界之主,酆都大帝,神庭帝主,还有那与世同君,三人之间虽然摩擦不断,心眼儿颇多,甚至经常争吵怒骂至大打出手。
但彼此之间并不是敌人,相反还算是朋友。
“阁下放心,老师绝不会将您的身份告诉任何人。”
姬天明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老人家让我给您带句话,说……欢迎回来。”
“他还说什么了?”余琛再问。
“他还说,您的愿景乃是复苏冥府,他的愿景是人间繁荣,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一点儿冲突。相反,无论是他老人家的愿景,还是您的,都有一个前提——埋葬古仙一脉。”
姬天明深吸一口气,道:
“哪怕阁下未曾觉醒宿慧,但阁下应当也明白,比起人间来,地府方才是那古仙一脉最畏惧和忌惮的事物——他们以魂魄和香火为食,而冥府的中枢六道轮回,却自成一套循环,阁下和古仙,乃是天敌,不共戴天。
所以无论是无数万年前的人间和冥府,亦或是无数万年后的您与天机阁,都不应当有任何矛盾。
阁下正在做的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请尽管放心行事,天机阁不会有任何阻拦。”
说罢,他深深一躬。
余琛沉默良久,这才轻轻点头。
“既然如此,那这这玩意儿……可以收了吧?”姬天明指了指头顶的诛仙四剑。
余琛心念一动,阵图解除,四剑隐没。
姬天明方才松了口气,在桌上大吃大喝起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亦乐乎。
余琛也拿起桌上的“天机特使令”,收了起来算是,接受了,毕竟他反正都要去一趟那昊天圣地的。
先前他还苦恼着要以什么样的身份,踏足那天外圣洲岛。结果转眼着天机阁就送来了“天机特使”的身份,当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一顿胡吃海喝以后,姬天明这才满足地擦了擦嘴,笑道:“话已带到,令也送达,既然如此,便先告辞了,阁下。三日后,上京御府,昊天之行,静待阁下。”
说罢,拱手告辞。
但余琛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少司,等等。”
姬天明一愣,但还是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阁下还有什么事,尽管讲。”
“我给你看个东西,你看看是否认识。”
余琛一边开口,一边从将念头探入那内景神薹中。
先前他在瑶池仙境,被无数万年前的前世酆都大帝通过昆仑镜拉到那個三界战火的年代。
对方大费周章,给了他一截断骨。
而着截断骨,余琛曾问过瑶池圣母,对方却只能确定,它并不属于任何生灵,但也从未见闻过。
余琛当时就失望了,若是瑶池圣母这种存在都不认识,那除非他重新找回来前世的记忆,要不然恐怕没法搞清楚这玩意儿的来历了。
但正好这个时候,天机阁少司姬天明自爆天机道人的身份就是曾经三界统帅之一的人界之主“镇元子”。
那他们应该有更多的见识吧?
便打算将那断骨拿出来让姬天明认一认,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因为余琛有所察觉,这东西……一定很重要。
另一边,姬天明不晓得余琛要给他看啥,但还是屏息凝神,洗耳恭听。
但余琛的脸色,却在下一刻,变了。
——那截断骨,不见了。
从瑶池回来以后,他一直将其存放在神薹内景中。
可现在,它却凭空消失,毫无踪影。
余琛的眉头,死死皱起来。
——要是这玩意儿放在芥子袋里,他还能认为是有人使用那“窃道”的大神通,悄无声息给他摸走了。但余琛的神薹内景里,想要在他毫无察觉之下,盗走什么事物,那可就太过天方夜谭了。
“阁下?”姬天明见余琛一直不说话,问了一句。
“应当是没带在身上,下次吧。”余琛摆了摆手。
姬天明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才告辞,骑着老青牛,飞走了。
只留下余琛,思索片刻后,皱着眉头回了天葬渊上。
结果这还没上山,就见那巍峨的葬宫,此时此刻,已是一片废墟。
他一愣。
——不是,这什么情况啊?
下山一趟,家还能被偷了?
谁那么癫?
先前他以天葬渊看坟人的身份,覆灭血蚺世家,又杀了一头烛龙老祖,最后更是有摩柯佛站台。这一切,除了报仇以外,也是给东荒无数势力亮膀子——当然也的确取得了成效。
再也没人敢在天葬渊上放肆。
余琛心会儿实在想不到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血蚺凶家和烛龙世家的前车之鉴下,去天葬渊上耀武扬威。
他眉头紧皱,一步踏出,缩地成寸,到了那天葬渊上。
结果发现,没有任何一点儿斗法厮杀的痕迹。
只有李元清和石头,俩人呆呆愣愣地站在葬宫的门前,跟僵硬的雕塑那样。
余琛赶紧过去,拍醒俩人,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李元清一脸迷惑,石头却是像那犯了错的小孩儿,低头脑袋,不敢抬头。
面对余琛的疑问,李元清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握。
轰!
那一瞬间,虚空炸碎!
一股天尊境的恐怖神威,煌煌爆发!
余琛怔住了。
他可是知晓的——李元清和石头,俩人尽管是那冥府的神祇,一个日游神,一个夜游神,但如今冥府百废待兴,他们的传承也未曾领悟完毕,实力也就差不多通天境而已。
但现在,李元清随手一动,爆发出的便是那“天尊”的可怕威能!
——你俩嗑药啦?那么猛?
李元清这才解释道,“老爷,不知为何,我和石头……好像突然变强了,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原本就是属于我们的某种东西……回来了一样。
石头没控制好力量,打碎了灶台,刚想跟你说,结果情急之下敲了敲门……”
他指了指那坍塌成废墟的葬宫,叹了口气道:
“——就成那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