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清苏醒的时候,耳中嗡嗡作响,脑袋里一片混乱。
侍奉伺候他的女官站在床边与他讲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直到女官面色忧愁的望着他,说太后担心他脑后的伤势,当随行太医看过后,特许他祭天大典的三日都不用同百官一样辟谷暴晒,为天地祈福。
许清下意识的摸了摸后脑勺,发现上面虽然包裹着纱布,但在按压之只是微痛。
毫无疑问,这又是太后姑姑的厚待与偏爱。
倒是袭击的凶手让许清有些不解,自己好心帮衬在宫中无依无靠的公孙皇后,想给她点好处让她变成自己人。
但这女人不知感恩就罢了,怎么还诓骗自己探查小皇帝的棺材,暗中下手偷袭自己?
以太后现如今的权势与地位,应该不是为了泄愤。
那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动手呢?
等一下!
许清思虑完昨日的事情,猛然想到了一个极为异常的事情,那就是停放小皇帝的棺材有了开缝的迹象。
他下意识有了不好的预感,把身子撑起来对身旁的女官问道:“今日的祭天大典,进行到了什么环节。”
女官低头细声道:“现在正值午时日中,太后娘娘应与百官在山顶祭拜天地。”
“含元殿内没人吗?”
女官认真的想了一想,答道:“没人。”
许清听完便从床铺上起身,随手拿了一件挂在架子上的外衣,打开房门向含元殿走去。
刚一开门,他就发现屋外落起了细小的雪花,犹如细碎的钻粉,随着寒风波动。
屋内的女官见许清没有解释缘由便急匆匆的出门,手忙脚乱的拿起一张油纸伞,追上来为他打伞遮雪。
走向含元殿的路程中,遇到的巡视禁军都停下步子,朝着他鞠躬行礼。
许清骤然停步,挑了一支禁军小队问道:“禁军里的哪个营,负责昨夜的安保工作?”
见这些禁军沉默不语,许清拿出了太后姑姑御赐给他的玉佩,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领头的小队长低头抱拳,毕恭毕敬的答道:“正是下属所在的天狼营,但昨日入夜时接到了莲华君的指令,太后命我等不得靠近寝宫和含元殿的近处。”
“好。”
许清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继续朝着含元殿的方向快步前行。
与此同时,他也因为禁军交代的话语,确认了昨日自己去含元殿,很可能是太后姑姑布下的手笔。
虽然不明白姑姑为何要让自己面见公孙皇后,但许清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更重要的是,昨日夜里的会面,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
当许清再度进入含元殿时,烛火高照。
精致典雅的宫殿布局从表面来看,似乎与昨日夜里无异,就连公孙皇后用来偷袭自己的烛台也被下人换新,没有丝毫的破绽。
殿内立有擦拭烛台,木板的宫女,见含元殿突然有人跨入,忙跪在地上,向着这位许家公子请安。
虽然她们都是太后从宫中带出来的宫女,负责一些杂碎的琐事,但太后娘娘对许清的疼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莲华君都不敢在对方面前造次,只得在私下场合称呼其为少主。
心中有事的许清没有理会跪拜伏首的下人,而是径直走到了小皇帝的棺椁面前。
从门口追进来的女官看到许清捋起袖子,伸出双手,作势要去推棺盖,人都被吓愣了几秒才缓过劲来。
“许……公子!宣帝的尸骨未寒,万万不可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周围的宫女听到女官的谈话,心中无比害怕,把头埋得更低了。
虽然不知许家公子为何要动宣帝的棺材,但这件事已经算是违反纲理伦常,大逆不道了。
自己这些在场的奴婢,不知能不能逃过此劫。
见许清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推搡着宣帝棺椁的棺盖,那名女官吓破了胆,跑上前拉住了对方的臂膀。
她面色惨白,眼睛瞪大道:“许公子,宣帝再怎么说,都是有名有姓的帝王,即便……即便您身份尊贵,是太后的亲侄,也不能为所欲为呀!”
虽然女官的劝说言真意切,发自肺腑,但许清可不三七二十一,继续用力推动棺盖。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这座棺盖发出了咔嚓一声,随即向后挪移,露出了棺内的一角。
那女官赶忙捂上双眼,试图把身子朝另一个方向转去,却被许清一手反手拽住了,用低沉的声音拦住了她。
“你留下来,给我做个见证。”
“什么见证……”
女官本有些疑惑,但在许清的胁迫下强忍住不安睁开眼,却看到了足以让她心跳骤停的一幕。
只见那原本该躺有宣帝遗体的棺椁,里面竟空无一物。
“宣……宣帝呢……”
其他宫女都伏首在地,本不敢抬头,可听到女官疑惑的声音,都忍不住望了中间的祭堂一眼。
这一看不得了,几乎所有人都被吓得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果然。”
在女官和宫女停留在惊愕中时,许清已从棺椁内侧的木漆上找到了答案。
只见这上了黑色,用金丝镶边的帝王棺椁内壁,竟留有数个深浅不一,大小不一的印记。
再次确认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许清的神色微动。
“看来对手的计划已经开始了。”
……
祭天大典。
傩舞。
在经历了漫长的献礼仪式后,太后与皇后等人从祈神台上走了下来,站在了百官之前。
紧接着,从两侧禁军内部走出了两列头戴面具,身穿花色服侍的舞者。
他们聚拢在祈神台中央,随着轻微的鼓声缓慢而动。
这些彩绘的木制脸谱,色彩以黑、红、黄为主,线条夸张,色彩鲜明,造型豪放不羁、粗犷狞厉。
而且随着祭祀傩舞的进行,五方雷将手持斧、锏、链、刀、令旗等兵器,在激烈的鼓声中奔向祈神台的各个角落,将太后及大臣们的注意力牢牢吸引。
忽然,鼓声骤停,站在祈神台中间的一名舞者浑身抽搐,颤抖,最后倒在了地上。
丹阳郡主本以为这是太后准备的节目,正准备拍手叫好,扭过稚嫩的脸孔,却发现许太后的颜面上冷若冰霜,细细的眉宇间充斥着一丝薄怒。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当傩舞中的五方雷将将这些口号齐声喊出时,莲华君也发现这祭天大典上的舞者有些不对。
按照先前排演过的舞蹈,这些人的傩舞该在此时结束收工,更不会有什么口号喊出。
然而就在莲华君准备号令祈神台边的禁军时,却听到许太后玲珑悦耳,又饱含威严的声音从主位上传出。
“让他们演,本宫要在这里看着,看他们能演出些什么东西。”
“是。”
莲华君拱手退下,站在太后身后的文武百官也低头大声道:“圣人大度。”
虽然台下的“观众”声势不弱,但祈神台上的舞者却像是进入了无我之境一般,沉浸在了这次的表演中。
他们继续围着中间那名倒下的舞者跳着舞蹈,直到对方的身体似乎被某种东西牵引,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一顿一停的节奏伴随着鼓点,刺激的人心跳加速,头皮发麻。
“受命于天。”
那舞者站起身,伸手摘去自己的面具。
在看到面具下隐藏的那张脸时,所有文官大臣与候在两侧蓄势待发的禁军全都停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因为那完全是一张无比年幼,还充满着孩子气的面孔。
但凡是见过小皇帝本人的文官大臣和禁军统领,都能无比确认,这人的身形体貌,与那宣帝如出一辙……不,就是本人。
他站在祈神台上,与站在高台上的太后遥相对望,一人身旁是不断舞动,做出夸张豪放造型的舞者,一人身后是数以千计的文官武将,世家皇商。
“母后,儿臣回来了。”
小皇帝在继承皇位的前一天,就曾在皇宫大殿,文武百官面前认许太后为母亲。
所以他每日去给许太后请安时,都用的是一样的称呼。
如今这称呼再度说出口,却显得无比的刺耳。
一向运筹帷幄,将事事都纳入谋划的许太后微微颤抖,她虽然面色如常,但握住栏杆的玉手却在使劲,足以说明这场动乱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接着,小皇帝将视线转向了场上的另一个人。
“还有你,贱人。”
百官群臣顺着小皇帝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容色明艳的公孙皇后。
她凤冠霞帔的裙装上点缀着大片的白花,显得清雅脱俗。
而且施以淡妆的脸蛋圆润,皮肤白皙,一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像是天边的明月,美丽中透着端庄。
按照往常小皇帝与皇后的关系,应该不会称呼的如此难听,可不知这重生归来的宣帝到底经历了什么,竟对着先前的皇后正妻投以厉色,像是有着血海深仇一般。
公孙皇后没有许太后那般镇静,更何况她心中本就有鬼。
她紧咬薄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回应。
小皇帝将眼神收回,转而放大了音量,用童声喊道:“寡人奉天命重回大齐,相信大齐的臣民们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从现在起,寡人数上三个数。”
他继续高声道:“数完之后面对太后且背对寡人者,寡人替天道定你们无罪,若你们还保持着现在的姿势,寡人就视尔等为李齐皇室的叛徒,全部处死。”
这番言论,引得下方的文武百官炸裂,不禁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现在的处境。
虽然太后势大,但这江山确实还是李齐皇室的,即便像太后这种权倾朝野的人物,也只能在祭天大典上借用宣帝的名号,一步步顶替对方的位置。
可现在,宣帝本人又冒了出来,自己这些人该何去何从呢?
就算是跟着太后把宣帝杀了,祭天大典上这么多人,肯定会把弑君的消息传出去。
到时候别说是民心和先前臣服李齐皇室的番邦不稳,内部的各个郡县恐怕都要出岔子。
但不听太后的,这些禁军可不是来吃白饭的。
“三!”
伴随宣帝的一声倒计时,让众人难以想象的是,背弃太后奔向宣帝的并不是那些儒臣,而是几名穿戴着整齐军铠的禁军副统领。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动,使得太后手中的底牌禁军变得岌岌可危。
因为能来保卫祭天大典的都是禁军精锐,连副统领都带队叛变,那与他们相亲近的各营小队可想一般。
“二!”
在一部分禁军跟着自己的长官的走出队伍后,文武官的队伍也出现了分歧,几名文臣小跑着冲出队列,投身于小皇帝的身旁。
小皇帝知道这最后一声一便是今日决胜的关键,所以他并没有急于喊出一,而是利用沉默给面前的群臣施加压力。
只要队伍里有了第一个倒向自己的人,势必就会引发连锁效应,让更多的人背弃太后。
事实也正如小皇帝所想的一样,一些人生怕那声一会突然降临,上赶着朝小皇帝的方向小步跑去。
就在太后的势力逐渐减弱时,一声不合时宜的男声忽然插了进来,引起了众人的关注。
“用假死易容的方法骗过人,找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好好活着就行了,为什么要主动跳出来,给自己的列祖列宗丢脸呢?”
小皇帝面色不善的朝门口望去,见到来人穿着锦绣衣袍,衣服的制样十分华丽。
小皇帝年幼的脸孔上突然闪过一丝阴霾,因为他已从这声音的音色,认出了那名男子的身份。
昨夜,便是他与自己的皇后……
“你?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和寡人说话?”
小皇帝冷笑一声,稚嫩的脸孔上显现出与年纪不符的神色。
“寡人是奉天而临,在这次的大典上重新收回属于寡人的皇权……”
“闭嘴。”
许清面对这个小上自己一轮的孩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同情心,而是揭穿了他的真面目。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不是太后娘娘帮隐瞒了东皖郡王反叛的事实,你的身份早就不是遇害的皇帝,而是囚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