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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胡儿携来的东西,是七八个人头。
四个跟着他来的喽啰,一人提了两个。
这些人头一看就是才砍下不久,血水还在往下滴。
有的人头面上双目圆睁,惊恐的表情留滞其上,有的人头面上眼肿鼻烂,当是在被杀前挨过揍,有的人头面上眼闭着,但嘴张着,能够想象得到,在被杀的那一刻,必是在大叫求饶。
正在喝酒的众人,相继停了下来,热热闹闹的谷内,变得鸦雀无声。
李善道起迎刘胡儿,目落到这些人头上,吃惊说道:“这是?”旋即醒悟,说道,“莫非是?”
刘胡儿说道:“好叫二郎知晓,前几天抢你酒肉的那些人找到了,就是这几个鸟人头的本主。山规明文有规,‘欺侮同类者,斩’。这几个贼厮鸟还敢违犯,而且抢的还是你,断不可容。刚送到法堂,行的山规。大郎令俺,提来与二郎看看。”
这几人半道抢劫,酒肉被他们抢去不说,张伏生还挨了一顿揍,当然可恶。
但他们也没杀人,张伏生也没受什么伤,最大的损失不过被他们抢走了酒肉罢了,按理说,罪不至死。
七八个血肉模糊、面貌狰狞的人头,现却是摆在了李善道、王须达等等众人面前!
只为了些许酒肉,就丢了性命?王须达等无不变色。
即使被抢后嚷着请李善道报仇的程跛蹄、挨打的张伏生,知了这几个人头的来历,亦脸色发白。
看山规时,八个“斩”字已令人怵目,此际七八个血淋淋的人头放在眼前,更是惊心。
那山规,那八条“斩”,绝非只是写写,是实打实,动真格的!
刘胡儿说道:“大郎办事,怎会出错?行山规前,问过了的,这几人都承认了。”
“怎么找到的?”
刘胡儿说道:“他们抢了酒肉后,肯定不会不喝、不吃。大郎那晚就派了人手,往寨里各处探询。今天下午,问得了出来,就你们酒肉被抢的那晚,这几人回住处的甚晚,夜半才回,且带着酒气,满嘴的油,非常可疑。大郎便令俺把他们抓了来,尚未动刑,他们就认了。”
“大郎真是心细如发。”
刘胡儿笑道:“二郎,寨里今喽啰万余,鱼蛇混杂,重义气的好男儿固是多数,可也有这等无义奸徒!大郎若不知时,也就不提,此类‘欺侮同类’的贼厮鸟,只要被大郎知道,也不仅是抢你酒肉的这几个贼厮鸟了,其实无论是谁,即使是单二郎的部曲,大郎也是杀之不饶!”
李善道说道:“约束部众,理当奖罚严明。大郎这么做,是该当的!”
刘胡儿说道:“人头已给你看过,二郎,俺回去复命了。”
李善道邀请说道:“虽是浊酒薄菜,大兄如果不嫌,何不请饮几碗?”
对於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和他们各伙的汉子来说,李善道安排的酒食已经很好了,有肉有酒,但刘胡儿是徐世绩的亲信随从,虽在山里,漫说徐世绩,便是他,却每天的日常饭食,都要比李善道安排的这酒食精致,这些酒食在他看来,还真是“浊酒薄菜”。
要非因徐世绩现在颇看重李善道,程跛蹄、张伏生被劫当晚,他来问情况时,李善道请他的那两碗酒他都不会喝。再说今晚,他确也有事,还得回去向徐世绩汇报,故便婉拒,说道:“来日方长,二郎,咱喝酒的时候多了!大郎还在等俺回报,俺不敢耽误。”
仍由那几个喽啰提着人头,刘胡儿便出谷去。
到了谷口,他略停脚步,与送他的李善道笑道:“有个事险些忘了!”
“什么事?”
刘胡儿说道:“二郎上午前脚才回谷里,大郎就收到了一封家书,黑獭昨日已经护送俺家郎主来寨,估计明天就能到。大郎说,等郎主到后,请二郎过去相见。”
李善道说道:“徐公已在来寨的路上了?好,好,等徐公到了,我自当往拜。”
待刘胡儿远去,李善道转回谷中。
王须达等都在他的身边跟着。
方才没王须达等说话的份儿,罗忠这时咂舌说道:“就抢了些酒肉,可给杀了?”
这几晚喝酒,王须达都特地与焦彦郎多喝几碗,他刚与焦彦郎又喝了不少,本已有醉意,这会儿醉意尽消,他嘿然稍顷,觑了下李善道神色,说道:“杀了不冤!郎君说得对,山规明令,禁欺侮同类,这几个贼厮鸟触犯山规,岂能不赏罚严明?徐大郎这么做,再是该当不过!”
陈敬儿说道:“明天得给咱的人说说了!十条山规,可半条也不敢违!”
王须达说道:“是,咱千万不能让郎君为难!”
这叫什么话!
听着像是为李善道着想,可怎么又像是为日后万一犯了山规时,请李善道为他们说情做铺垫?李善道哈哈一笑,把手一挥,像把刚才的事都挥掉了,说道:“咱接着喝!”
前几夜都是喝到快四更,今晚喝没到三更便没人喝了,草草收场。
……
次日一早,李善道惯例来到徐世绩住处,听候吩咐。
昨天还阳光明媚,夜里四五更天时,起了风,早上风是停了,空中云层堆积,压在山头,却已天转阴沉,将要下雨的样子。
徐世绩住处院门口的警卫们与李善道已熟,见他来到,也没通报,便放了他进去。
院外的时候就看见了,院中正有一人光着膀子,只穿了条胡袴,在提石锁。
进到院中,李善道到这人边上,揖了一揖,说道:“大郎,又在打熬力气。”
这提石锁之人,便是徐世绩。
穿衣服的时候,看不出徐世绩的身材,这一光着膀子,可见他虽不如单雄信、高丑奴那样肌肉盘虬,膀大腰圆,胸前一带盖胆黑毛,却亦相当壮实。
徐世绩是后来折节读书的,他少年时也是个尚气轻生的轻侠一流。
四五年前,那时他才十四五岁,他在卫南县中有个仇家,——也不是什么大仇,俩人就是不对眼,发生过口角斗殴,后来不久,他的这个仇家死在了县外的偏僻处,胸口、腹部被捅数刀,脖子被抹,县中传言,就是徐世绩杀的。到底是不是他杀的?因无证据,最终不了了之。
但既有尚气的这段经历,他后虽折节读书,早年好武的习惯却保留至今。
——不妨多说一句,亦正因此,单雄信那般的汉子,也才会与徐世绩一见如故,意气相投。
石锁得有三四十斤重。
徐世绩右臂半屈於腹,左手抓着,侧身而提,胸、臂上的肌肉凸起,他不慌不忙,有节奏地将石锁提、落,又提落了十余下,完成了今天双臂各提百下的任务,这才放下,接过刘胡儿呈上的软巾,擦了下额头汗水,回答李善道的话,说道:“一日不练,就浑身痒痒。”
“大郎这份毅力,风雨无阻,天天打熬,我自叹不如,佩服得紧。”
风又起了,带着微凉的湿意,院角梨树的枝叶被吹卷得飒飒作响。
徐世绩把石锁提到树下放好,回转来,说道:“二郎,咱进屋中说话。”
几滴雨水落下,徐世绩抬头看了看天。
李善道没光膀子,稍微晚了点才感觉到雨滴,“哎哟”了声,说道:“下雨了!”问道,“大郎,昨晚我听刘大兄说,徐公已在来寨的路上,今天料能进山。这下起雨了,要不要我去接接?”
徐世绩说道:“俺已派人下山,去接俺阿耶了。二郎,你跟俺进屋,俺有话与你说。”
进到屋中,分主宾落座。
徐世绩拿着软巾,一面把身上的汗水也擦一擦,一面说道:“你这几天,是不是每晚都置酒,与拨给你的那百人喝到半夜?”
“是。”
徐世绩问道:“这是为何?”
“大郎此问?”
徐世绩说道:“哦,俺是说,寨里尽管不禁饮酒,那百人刚拨到你的手下,你置办些酒肉,与他们喝上一喝,以做熟悉,这也是应该。只是,连着四五天了吧?你怎夜夜都与他们喝?”
“大郎是问这个啊!大郎,我与他们喝酒,不是白喝。”
徐世绩说道:“此话怎讲?”
屋内没有外人,只有李善道、徐世绩和刘胡儿三人。
有话可以直说,不用担心被外人知晓。
李善道因就不做隐瞒,直言回答,笑着说道:“诚如大郎所言,这百人是刚拨到我的手下,我因此,也就对他们都还不甚了解。既已为我的部曲,那我当然就得先对他们做些了解,然后才好计划后边的管束、操练等事。则又怎么做,才能尽快地熟悉他们、了解他们?
“慢慢了解么?未免太慢。我就想到了喝酒这个办法。有道是:‘酒品显人品,赌品看人性’。大郎也喝酒,自当是知,这人,平时千种好,一喝多了酒,本性就都遮掩不住,全显露出来了,是爽利的人、是黏糊的人、是偷奸耍滑的人、是实诚本分的人?不敢说全都能看出,最起码,也能由此看出个七七八八。故是,这连着几夜,我都安排酒肉,与他们饮酒。”
徐世绩也笑开了,他与刘胡儿说道:“胡儿,怎样?俺猜得对不对?”
刘胡儿应道:“是,大郎料事如神。”
李善道问道:“大郎已猜出我请他们喝酒的用意了?”
刘胡儿说道:“大郎说,以前县里虽传,说二郎浪荡,而今观之,二郎却绝非轻佻之人。因此大郎料定,二郎近几晚,夜夜招聚部曲,饮酒通宵,一定不是单纯为饮酒,必另有缘故。”
“这点小心思,尽被大郎瞧出来了!”
徐世绩说道:“‘酒品显人品,赌品看人性’,这话俺是头次听说,但有几分道理在内。二郎,连着喝了四五夜了,拨给你那百人的脾性,你可都已经了解?”
“晚上喝酒,白天赌钱、较技,看他们举石拔距,回大郎的话,不仅脾性已多了解,众人之能,亦稍知矣。”
徐世绩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管束、操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