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走去隔壁等候大厅,这里已经是人声鼎沸。
依据习俗,死者在下午太阳下山之前,必须入土。殡仪馆因此每天上午都很忙,中午或者下午两点之前,一行行出殡的队伍,就要从这里接了骨灰盒,把它们送上山。
很少有下午举行追悼会或告别仪式,然后火化的,除非是医院送过来的无名尸体。
大厅靠近焚化炉的那面墙,有一排七八个一米见方的玻璃窗,窗户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块显示屏。
方言走到六号窗口前,看了看显示屏,他看到前面还有一个人“进行中”,而养父“方X飞”,则是“等待中”。那情景好像是一个个排队上天堂,或者排队等候阎罗王的面试,要是面试不合格,会叫你回去等通知吗?
方言走到玻璃窗前看看,他看到养父的推车,已经被推到面对着六号窗口的这台焚化炉前。养父大概因为素面朝天,又挤在上午来火化的行列,在这里实属稀罕,其他的工作人员也都走过来,朝躺在推车上的养父看看,交头叽喳着什么,然后一起朝六号窗口这边看。
好在巨大的玻璃窗前,现在站着的不仅只有方言一个人,还有前面在“进行中”的亲友们,方言断定他们也分辨不出,哪个是养父的家属,就是想骂“畜生”,也不知道朝谁骂。
方言从玻璃窗前退开,走到大厅里那一排排的椅子坐下。
其他的死者,亲友团都很隆重,有十几几十个亲友在这里等,只有方言孤零零一个人坐着。
火化需要一个多小时,方言坐在那里,感觉说不出的疲倦,头低垂下来,很快就睡着了。等到他醒来,时间已快过去一个小时,他扭头看看那块显示屏,现在“方X飞”还在“进行中”,而后面已经有人“等待中”。
刚醒过来,方言的脑子还是木的,不过他还是想到了,即使是自己刚刚睡着,养母也没来告诉自己,她不愿意和养父合葬。
这样看来,养母还是随便了,她是一个老实人,不太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只要没有离婚,不随夫入葬这种事,她大概做不来,虽然这夫,她不太看得上眼。
方言呆呆地坐在那里,他听到和他背靠背的那排椅子上,有两个女人在说悄悄话。说的是此刻和她们不坐在一起的另某人,应该是她们的大嫂,把老人家的金器藏起来了。
还怀疑老人,不止只有她们看到的这本存折,应该是还有另外的钱。
“一个月八千多的退休金,这么多年,她平时又没有什么大的开支,只存下二十来万的钱,谁信?”一个说。
另外一个接嘴:“肯定不止的,鬼才相信,她就是想独吞!你们提不提我不管,反正等下吃豆腐饭的时候,我是肯定不会客气的,要当面开销。”
“你提,你提好了,我百分百支持你,老人都不在了,以后团圆饭,都和她吃不到一起了,还客气什么?不要客气的!”
“就是!”
方言站了起来,懒得听她们的聒噪,走到对面的那排椅子上坐下。
他刚坐下,就听到工作人员在叫:“方国飞的家属!方国飞的家属!”
方言看看屏幕,“方X飞”已经从屏幕上消失了。他赶紧走到玻璃窗前,这个时候,养父的骨灰都已经被装入骨灰盒当中,摆放在玻璃窗里面的不锈钢台子上。
方言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单据递进去,工作人员嘀咕了一声:
“方国飞?”
方言说是是。
工作人员把骨灰盒从里面的不锈钢台子上,搬到窗口的大理石台子上,骨灰盒上面,有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红布。
方言把红布敨开,把骨灰盒放在红布上面,交叉打了两个死结,然后把骨灰盒提在手上,和工作人员说了一声谢谢,转身出去。
在他前面,正好有一列长队出去,最前面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双手捧着一个镜框,后面一个中年人,捧着骨灰盒,身后有人撑着黑伞,遮挡在中年人和骨灰盒的顶上,哪怕是在室内的长廊里。
后面紧跟着的,是一串哭哭啼啼的男女。
方言紧走几步,贴着墙壁,从队伍的边上穿过,超越到队伍前面,等他走到停车场,坐进车里,看到这一列长队,才走到那高高的台阶上面。
方言启动车子,离开殡仪馆去公墓。
公墓的山门进去,就是停车场,停车场的尽头,是公墓管理处三层的办公楼。
方言把车停好,下了车,拉开后面车门,从后排座上,提起那两个红布包,用脚后跟把车门关上,车钥匙在裤子口袋里,没有多余的手,他也懒得锁车了。
两个骨灰盒提在手里,有些沉,他穿过停车场,走到公墓管理处一楼的办事大厅,里面三张面对着门的桌子,只有一张后面坐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正盯着手里的手机,吃吃地笑。
方言走到她桌子前面,骨灰盒很沉,他想放在地上不太好,就提起来,放在了面前的办公室桌上。
“什么……”
姑娘一边问着一边抬起头,看到面前桌上的两个红布包,吓了一跳,她朝方言身后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姑娘有些奇怪了,问:
“你这是……”
“我姓方,昨天和你们电话联系过的,我今天送我父母过来。”方言打断她。
“哦哦,我知道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小姑娘说着,又朝方言身后看看。
方言说对,他反问:“怎么,一个人不可以?”
“可以,可以……哦,对了,是不是西十六杠十二杠十九?”
方言点点头说对。
小姑娘拿起自己的手机,拨了出去,电话通了,她和对方说:“西十六杠十二杠十九家属到了,你过去吧。”
挂断电话,小姑娘看着方言问:“你知不知道地方?”
方言说知道,我来过。
“那你自己直接过去可以吗?师傅已经过去了,我这里,你看看,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方言说好。
他提起桌上的两个骨灰盒,和姑娘说了声再见,转身走出去。
姑娘盯着他的后背,直到他出去看不见了,姑娘摇了摇头。她接着头低下去,仍旧盯着手机,不一会就吃吃地笑了起来。
三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方言提着两只骨灰盒,朝山谷里走去,他走着走着,突然想起那句歌词“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他想现在自己是左手一个娘,右手一个爹,把他们都送上山,自己就是一个孤儿了。
方言朝左边扭扭头,低声说:
“妈,从此你就常住在这里了,要是想我,就来看看我,我一直住在原来那里。”
这样说着,方言这才感觉到有些悲伤。
这好几天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