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福记酒店在人民北路,靠近迎宾大道和鄱阳湖大道交界的那个大圆盘。
方言在美团上选中这里,是看中这里主打海鲜。在中国最大的淡水湖鄱阳湖边上,不是主打湖鲜而是海鲜,注定这里的消费水平,和当地其他的酒店相比,要高出一大截,酒店的装修在当地,也属于高档。
方言今早上,人躺在床上,眼睛还没有睁开,就有电话打进来,方言心里恼火极了,从床头柜上抓过手机就骂:
“你们这些骗子,要骗也不能等我睡醒了再骗?!”
诺伊在电话那头一愣,然后问:“方言,你在什么呢?谁骗你了?”
这一下方言彻底醒了,他在床上坐了起来,拿着手机大笑。
诺伊被他笑得莫名其妙,问:“你发什么神经,方言?”
方言本来想和诺伊解释,自己的电话,从昨开始,不停地被骗子骚扰,烦不胜烦。转而马上想到,自己要是这么了,诺伊马上会追问,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会被骗子骚扰,这要解释起来,大概一个时也解释不完。
方言:“没事没事,我正好在做梦,梦里和骗子在斗智斗勇,正好你电话过来,我搞混了。”
诺伊吁了口气:“吓了我一跳。”
“嗯嗯,没事,对不起,我准备起来了……哦哦,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我昨晚睡觉之前,打你电话一直在通话中,起来就再打一个。”
“哦哦,昨不是讣告发出去了吗,电话确实比较多,一直不断。”
“我想也是。好了,不了,我要去君悦了,陪辛迪去吃早餐。”诺伊着把电话挂了。
方言坐在床上,想想好笑,继续笑了一阵。
再想想这事,又有些滑稽,自己从杭城跑到这里,发了那么多的寻人启示,还在电视台做了广告,不就是希望有人打电话进来吗?怎么现在又这么厌烦听到电话声?
想到这个,方言忍不住又笑起来。笑声还在房间里缭绕,有电话铃声刺破笑声而来,方言看了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条件反射般皱皱眉头,没接,把手机扔在床上,人下了床,去卫生间洗漱。
和福记酒店离饶州饭店,步行大概二十来分钟,一个上午,方言已经接了十几个不着调的电话,心理憋着一口气,他和锋,走走,我们出去走走,透口气,顺便走过去。
锋和方言:“今是第二,网上的东西一般三,三之后,热度过去,就没什么人打你电话了,那个时候再打你的,反倒比较可信了,骗子没这个耐心。”
方言不服气,他:“我怎么感觉今中午这个,有点靠谱呢?”
锋点点头:“但愿。”
两个人一路走到和福记,进了包厢坐下,他们等的人还没到,方言把包厢号发过去,过了一会,对方回信息过来:
“我们已经到饶州了,在过来的路上。”
方言让锋点菜,和他:“他们快到了。”
两个人坐了十几分钟,包厢门推开,服务员带着两位六十岁左右的一男一女进来,方言一见就心里凉了半截,觉得这不可能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可能是他听赵厂长和于德龙的描叙,印象太深吧,他一直以为他的生父赵大烫,应该是很彪悍,满脸横肉的那种人,哪怕老了,也是一脸的坏相。而进来的这个人,看上去有些木讷,和当年那个带着江西帮横行梅城的郑大烫,好像一点也挨不上边。
这个女的就更加了,完全是一副农村妇女的样子,按照年龄,她应该比徐爱莲还,但眼前这人,看上去比徐爱莲大了都有十来岁,特别是在她脸上,自己母亲传中的美丽,连依稀的痕迹也看不出来。
最让方言起疑的是,两个人进来的时候,还手牵着手,神态拘谨,似乎不适应这种场合,需要牵着另一个饶手给自己壮胆,这太不符合他听的郑大烫和他老婆的关系了。
虽然心里凉了半截,觉得对方不太可能是自己亲生父母,但起码的态度和教养还是有,毕竟人家专门跑了这么多路过来的。方言叔叔阿姨地叫着,赶紧请他们坐。
坐下之后,那个男的看着方言问:“是你在找人?”
方言对。
男的和女的:“拿来。”
女的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给他,男的从自己的口袋里,也掏出自己的身份证,一起递给方言。方言看了看,身份证上写着男的叫郑土根,六零年生的,女的叫何美霞,六四年生的,才五十九岁,实际的年龄,比她看上去很多。
按他们的这个年龄,方言觉得又和自己的亲生父母对得上。
方言把身份证还给他们,问:“叔叔阿姨,八八年的时候,你们是在……”
郑土根:“梅城针织厂。”
何美霞:“梅城嘛,古镇嘛。”
方言问:“那个时候,叔叔阿姨,你们在梅城针织厂做什么工作?”
郑土根指了指何美霞:“她是管仓库的,我是烫衣服的。”
方言“啊”地一声惊呼,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正这个时候,服务员进来上菜,方言借这个机会,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不过,他还真的是难以平复,如果这两个人,看上去不像是自己的父母,但自己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是?自己从来也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连照片都没见过,关于亲生父母的一切,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要他们不像,最多也只是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像。
梅城针织厂他们在寻人启示上写过,对方知道不奇怪,但要他们连一个是大烫,一个是仓库管理员都知道,这肯定不会是蒙的。要不是他们自己亲身经历,一般人要蒙,服装厂,也肯定是蒙自己是缝纫工,不会蒙到大烫和仓库管理员。
方言看了看锋,锋也正看着他,方言朝他微微地点零头。
方言决定再试一试,等服务员离开,方言问:“叔叔阿姨,你们那个时候,厂里是做针织衫还是羊毛衫?”
两个人互相看看,然后摇了摇头,郑土根:“做什么针织衫羊毛衫吆,我们就是做那种衣服,缝纫机缝的,我们厂里,那个时候是做外贸的,给杭城的外贸公司做订单的。”
方言好像听到自己的心里尖叫了一声。
他再话,几乎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他问:“那你们后来怎么又走了?”
郑土根:“后来厂不是变成私人了嘛,再在那里做下去没有意思。”
何美霞在边上补充:“对对,我记得是姓赵的,工厂转制了,老板变成姓赵的了,他……”
这样一个农妇,不仅知道企业转制,还连赵厂长都知道,这个想编都编不出来吧。方言又怔了怔。
何美霞指了指郑土根,没有继续下去,方言问:“叔叔怎么了?”
“他和姓赵的那个老板,弄不来,我们这不就走了。”
我去,又对上了!方言感觉自己心里,又是一阵尖叫,他怔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特别是何美霞。他这个时候,不是怀疑他们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而是已经确定他们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他震惊了,是对岁月的震惊。
真的是沧海桑田啊,三十多年的时间,不仅把当年的一个混子,磨砺成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还把一个美丽的,爷爷他们都要专门跑去看的漂亮女人,变成了眼前这个满脸皱纹的农妇。岁月不光是杀猪刀,还是一个粗砂轮,把他们生活中所有的光滑,都磨粗糙了。
方言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生母,这个时候,他心里感到的是无限的悲伤,只有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