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3 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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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爱丽丝才意识到，当初在廷根市，她确实真真切切地经历了一次死亡。

人的一生共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这发生在个体心脏和呼吸停止、生理功能终止的那一刻。

第二次是社会性的死亡，并不是我们常说的“社死”，而是指在葬礼结束以后，个体的社会身份宣告结束的那一刻。

第三次是记忆层面的死亡，也是最为深刻的一次，当最后一个记得个体的人也忘记个体或者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时，这个个体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所有痕迹便都消失了。

表面上看，她经历的是第一种死亡，实际上，她经历的是第二次死亡——当初廷根市的那个小女孩，早已经彻彻底底地死掉了。

此时此刻，她是命运小姐，她是天使，她是黑夜女神的眷者，她惟独不是当初的爱丽丝·金斯利。

——她是神灵，而当初的爱丽丝·金斯利，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是如眼前的他们一样的凡人。

泪水像是决堤了一样流下，但爱丽丝的心情却逐渐平静下来，长久以来的郁结在泪水中得以宣泄，那点脆弱的情感伴随着泪水流出身体，直到一句声音响起：

“爱丽丝，你……”

邓恩用他那仍然熟悉的声音和语调轻唤了一声爱丽丝的名字，那声音宛如叹息一般轻微，但爱丽丝还是听见了，她连忙抬起头，泪光却遮掩了视线。

爱丽丝伸手抹去眼泪，邓恩的眼底是一抹并不明显的担忧和关切，但爱丽丝看到的一瞬间它就消失了，她看见邓恩低下头，再次问道：

“阁下？”

爱丽丝忽然又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这和刚才不一样，刚才是纯粹的难过和情绪崩溃，而现在——她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在开心还是在难过。

但爱丽丝没让自己哭出来。

她把泪水忍了回去，轻轻扯出一个微笑，像是离开家很久以后第一次回家那样，笑吟吟地、语气轻快地说道：

“我，我没有事情啦，我只是刚才没忍住……

“队长，我告诉你哦，我现在厉害了很多呢……我真的长大啦。

“不用为我担心的……如果你还会担心我的话。”

她的话语里有着并不明显的哽咽，但爱丽丝没去隐藏这种哽咽，她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邓恩，再看了一眼身后的黑夜教堂，然后便消失在了原地。

爱丽丝并没有离开，她只是隐藏了自身的存在而已——她还得看完这件事的结果。

就像她说的那样，她长大了很多，所以她还记得，克莱恩的坟在自己的旁边，而这件事暂时并不适合暴露。

因为女神没有暴露这件事的意图。

邓恩没有选择返回，他深深地凝望了一眼爱丽丝消失的位置，爱丽丝不确定他知不知道自己没离开，但邓恩确实没有再出门的打算了，他带着人返回了教堂。

爱丽丝跟进了教堂，她做这种事情很熟练，于是她发现，常年不离岗位的邓恩主教今天终于离开了他的岗位。

接下来的流程爱丽丝其实很熟悉，安抚知情人员，知情人员合适的话就邀请成为文职人员——这里没有这一步，因为花店店主和守墓人都并不合适。

在花店店主和守墓人纷纷离开这里之后，邓恩才开始做自己的事情，爱丽丝看到他先是打开电报机发送了一个电报，接下来开始写信。

没有电报码，爱丽丝并不能得出电报的内容，因而她只是看着正在写信的邓恩开始犹豫——啊，偷窥别人写信是不是不太礼貌？

在原地纠结了不知道多久以后，爱丽丝看见邓恩叠起了信件，才意识到这封信大概是写完了。

她睁圆了眼睛，正在考虑要不要找机会偷看的时候，邓恩却没如她预想的那样把信封收起来或者去寄信，而是布置起了仪式。

爱丽丝眼睁睁看着邓恩准备好了死灵领域相关的草药和精油，随后点上了一根蜡烛。

接下来，爱丽丝听见了一声古赫密斯语咒文：

“我！”

紧随其后的，是两段赫密斯语的咒文：

“我以我的名义召唤！

“徘徊于虚妄之中的灵，被人驱使的上界生物，独属于戴莉·西蒙妮的信使。”

队长在联系戴莉女士……？

爱丽丝必须承认自己懵了一下。

她肯定不是怀疑邓恩把自己的消息告诉了戴莉女士，以她的了解，队长不是那种不遵守保密守则的人。

反正，在没得到准许之前，邓恩肯定不会说的。

那么邓恩现在会做的事情——以常理来判断，他大概是想找亲近的人聊一聊。

爱丽丝知道队长和戴莉女士关系不错，也可能是戴莉女士单方面的关系不错，因为记忆里戴莉女士虽然调走了，但还在会经常回来找队长。

而队长……队长提起戴莉女士的次数并不多，但爱丽丝印象里，队长似乎永远在夸赞戴莉女士。

是那种很生疏、很有距离感的夸赞。

……原来他们的关系好到这样了吗？！

爱丽丝吃惊地吸了口气，同时也确定了，邓恩应该不会去挖她和克莱恩的坟了。

她放下心来，思索片刻后，没有离开，就地骚扰起了尊敬的愚者先生：

“愚者先生……我要是抑郁了的话，你能帮我叫心理医生吗？”

这当然是玩笑话，爱丽丝其实远没有抑郁了那么严重，这点刺激，还不如“光之钥”送的那个生日礼物伤害性大。

——那可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在她最开怀的时候，活生生撕碎了她自以为是的傲慢。

而这一次，邓恩的态度，爱丽丝实际上早有预料，早在艾芙琳喊出那一声“您”的时候，这个她一直以来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就出现了。

——她早就和“凡人”之间有了一层穿不过的厚障壁。

“克莱恩……”爱丽丝低低地喊了一声，“我们未来也会这样吗？”

这是没期望得到回答的问题，爱丽丝仅是在问话期间扫了一眼邓恩身后的黑夜圣徽，想起了态度生疏的女神。

似乎，女神也并没有对她多亲近呢……虽然在对她行为的容忍度这方面几乎称得上是纵容，但说话的态度，其实并不亲密。

……神灵都是这样的吗？

爱丽丝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忽然想起了一句很中二的话：成长，有时候意味着孤独。

……有点太中二了。

爱丽丝摇了摇头，却没立刻离开廷根市，而是悄摸摸地在队长身上留下了一抹关注后，在廷根市一边闲逛一边等克莱恩回消息。

来都来了。

廷根市对爱丽丝来说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毕竟曾在这里待过三年时间，她穿过大街小巷，在得到克莱恩的反馈和邓恩收到回信之前，她买下了一个迪西馅饼和一杯甜冰茶。

爱丽丝其实并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或者说，她其实一直以来都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从来都是被推着走的，被命运推着走的。

如果命运的具象是她看到的那条波光长河，她大概一直在随波逐流，现在她不愿意随波逐流了，她努力站稳了——但她却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爱丽丝深吸了一口嘴里的甜冰茶，酸甜的口感中，她忽然想起，廷根市有一个真正的“天生的‘怪物’”。

那人叫阿德米索尔，他常年活跃在廷根市的地下市场，是天生的半个“怪物”，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服下魔药。

她忽然想再去看一眼这个“天生的‘怪物’”。

这个念头出现的很突然，但爱丽丝就这样接受了，她抱着迪西馅饼和甜冰茶踏进了廷根市的地下市场——其实已经吃完了，她刚才又买了一份。

阿德米索尔其实并不难找，这个常年呓语的家伙在这片区域很是出名，即将过明路的爱丽丝并没有被发现的担忧——好吧，她本来也不太担心这个。

她在地下市场门口便露出了身形，随机在一个摊主面前停下，一边扒拉着摊位上一看就假的护身符，一边笑问道：

“老板，你看到那个‘怪物’了吗？我刚才逛了一圈好像没看见他诶，这可是稀罕事呢。”

这是句假话，她其实刚进门。

老板并不知道这是假话，或者说，老板根本不关心她的话是真是假，而是对此避而不答，微笑着推荐起了自己摊位上的东西：

“哎呀，你要找那个‘怪物’吗？那可不是什么吉利的家伙，撞见了可是会倒霉的，买两个护身符再去找吧？”

“啊？”爱丽丝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他只是天生的半个‘怪物’，又不是天生的‘灾祸教士’，撞见了怎么会让人倒霉？”

“这可说不准的……”老板神神秘秘地摇了摇头，“不过，‘灾祸教士’？嘿，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都是这么会说话的吗？不得不说，他确实很倒霉，而且也整天疯疯癫癫的……不过，教士不一定疯吧？”

哦，他不知道什么是“灾祸教士”……爱丽丝摸了摸下巴。

在爱丽丝稍显疑惑的视线中，老板含着微笑，继续说道：

“不过，你最好还是买个护身符再去找他吧？”

爱丽丝疑惑地对上老板的视线，在长达半分钟的对视以后，她忽然灵光一闪，听明白了老板的意思——这是在告诉她，想打探消息，就买点东西再说。

爱丽丝低头陷入了沉思。

这是件很合理的事情，于是爱丽丝把摊位上的护身符价格全部问了一遍，准备挑选一个最便宜的，在她第三十二次询问价格时，老板终于忍无可忍，对她喊道：

“在那边！”

爱丽丝毫不犹豫地放下手里的护身符，站起身，朝着老板指的方向走过去。

她一直沿着那个方向走到地下市场的尽头，也没能看到阿德米索尔的身影，于是她疑惑地返程，回到原本的位置时，却发现老板早就不见了踪影。

“……？”爱丽丝在原地懵了两秒钟之后，猜测到自己可能是被整了。

她睁圆了眼睛，正在思考要不要去找老板算账，忽然听到了一阵喜极而泣的喊声：

“我，我看不到！”

爱丽丝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离她并不远的地方，正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他穿着破旧的亚麻色衬衣和蓝灰色长裤，眼神涣散而疯狂，视线正落在她身上，又像是透过她去看着别的什么。

爱丽丝听见他麻木而喜悦的声音仍在不间断地响起：

“我看不到！我什么都没看到！”

那正是阿德米索尔。

在爱丽丝迟疑的停顿中，阿德米索尔激动地走上前来，那双涣散的眼睛逐渐聚焦，满是欣喜地打量着她。

在上下打量了她几遍以后，他像是终于确定了一般，围绕着她，逐渐哽咽出声：

“我什么都看不到……”

他当然什么都看不到，毕竟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怪物”途径的天使。

但这样激动的态度让爱丽丝的情绪有些复杂，尤其是她刚哭过没多久，此刻仍然停留在感性当中，她微微沉默后，闭了下眼睛，调整面部，在一抹轻柔的微笑中睁开双眼，微抬着头说道：

“你与这双来自命运的眼睛相伴而生，它成了你这一身厄运的由来。

“而现在，我这里有一个机会，选择接受，也许你将终结你的厄运，成为脱颖而出的‘幸运者’。

“也许在那之后，你还会迎来更深的厄运，成为别人眼里的‘灾星’……

“如果命运足够眷顾你，也许你能在灾祸中找到真正的幸运，成为‘赢家’，在胜利的喜悦中保持冷静，找到命运真正的转机——也许你将真正地掌控住厄运，迎来希望。

“当然，这只是理想的方向，更大的可能是，你将在这个过程中迎来更深的厄运，并最终因厄运而死。

“而选择拒绝，你将继续生活在这里，作为这里的‘怪物’阿德米索尔，但……至少平安。

“你……要选择接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