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面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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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医院里有无数眼睛和耳朵,始作俑者也蛰伏在此，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病房里有专业医护彻夜值班把守，确认好阿龙的情况之后，顾今朝决心带周嘉和先回去,到次日早上再来。

两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步行离开。

走在宽阔无人的街道,周嘉和才第一次开口,沉沉道：“对不起,是我隐瞒了你。”

“前几天,城寨里传出消息，待过完清明，将从天后庙街一直开始拆除。他们会沿街拆掉所有的音像店、士多、小档口，以及平安社。”

“同时,这次消息很具体。沿路居民住宅暂时不拆,并会商量逐步提高赔偿金。但大井街附近沿路小店，赔偿金只有几万。因为没有正规营业执照,赔偿远远低于成本。周边开铺的人都没有活路了，便组织反抗。”

周嘉和停驻脚步,忧伤地说：“我临时租的档口,只是关铺,没有损失。像阿龙一家这样用一辈子积蓄买下铺子,到头来只一无所有，当然要拼命。我们讲好，一起参加,我同阿龙讲，我也要抗议平安社清拆，我父母的骨灰放在那里,若是拆了，他们去何处安息……”

“只是没想到，阿龙骗了我，一个人去……”

顾今朝早在开诊所的时候，就已经调查清楚城寨里买下一间铺子的价格。尽管这是在九龙城寨，租金便宜，但要买下一个单位，也要花上普通人半辈子积蓄。大多数人只靠一间铺子为生，下面做生意，上面住人。

若是拆了，不仅没了揾钱生路，也没了居所。城寨之外，随意一条普通街巷的铺面，没有几十万拿不下来。区区五万的赔偿，几乎没有考虑过这些人的生路。

顾今朝明白了那些居民为何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维护自己的一点点财产。生命在此刻崩裂成爆炸中的碎片，也好过绝望到看不见任何未来。

但这世上，又哪里有一辈子不会改变的事？

顾今朝想起自己见过的一个个因为绝望而放弃生命的人，她从未真正理解过这些同类。至今，她也能明白他们放弃求生的原因，总有很多人，无法接受一次次变得一无所有地走下去。

但她永远不会这样抉择。

“阿和，我觉得一无所有不可怕。就算只能争取到几万补偿，活下来想办法，也比直接死掉好。自己选择死掉，就什么都没有了。”

顾今朝淡淡地说，似乎不带太多感情。她对那些居民有旁观者的怜悯，有喟叹，但不认同。如此，便显得她一向冷酷无情，无法共情别人的苦难。

周嘉和紧紧捏住她的手，已经很了解她的想法。他有自己的坚持，但也不会改变她的想法。

“阿朝，你能这么想……也很好。城寨外沿的很多诊所已经开始搬迁。牙医铺子的赔偿也不会很多，也有部分医生在抗议。但大多医生已经赚足了钱，便也平和搬离。也许……不久之后，你的诊所也会面临类似的问题。”

周嘉和转过身来，月光洒在他脸上。现在他

不是一个因为绝望而豁出去，被当下的愤怒情绪支配的城寨居民。

他身边有了心爱的女仔，他必须认真考虑可行的未来。

不是宣泄情绪，不是出离愤怒，不是让阿朝陪着他去抗议游行。她应当有更加精彩的人生，在城寨外面。

“我说等一等，不是敷衍你。阿龙现在状况不好，阿叔阿婶都病着。他们待我善良，他们一家现在困难，马上又面临清拆。我想帮他们至少暂时安置好，直到阿龙能康复撑起来。”

在前一天，他还在与城寨里的居民一样义愤填膺，想着一起团结抗议不公平的待遇。但今日酒醒，飞奔至街头，怎么也没想到老邻居们用如此极端又惨烈的方式，献祭自己的生命来抵抗这一场注定会发生的清拆。

他长大了，成熟了，也学会了退缩。

他不想死，他还有阿朝。有她在，就拥有一切。没人比他现在更加贪恋生命，贪恋活着的每一天，能将她紧紧牵着的每一天。

在捧着阿龙的伤体时，在看着阿朝义无反顾冲进热浪去寻找那截残肢时……

周嘉和无法再维持自己那固执的守旧的心。他必须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强大起来，不能总是看着她一个人扛下一切。

他的眼眸温柔如水，盈盈望着她。

“阿朝，等这些事结束。我们就离开，我会在外面也好好做事。你的诊所也可以收回。不管这些天是赚了还是亏了，都没关系。”

“我们出去，以后的路一起走，一起赚钱过日子。”

他瞳孔里映着月光和她的剪影，晚风轻柔吹过来，将两个人的影子尖尖的发丝吹得飘荡。

他这样讲话，几乎再次让顾今朝心中动摇。

隐瞒他，就能像现在预想的一样，很快离开这里，离开这座束缚他多年的牢笼。放弃一切，走向新的生活。一切都将重新开始，那种不安全感会渐渐消散……

但她还是伸出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颊。

“阿和，我讲过，有件事情必须告诉你。”

“你父母的死亡背后另有隐情。他们的骨灰，很可能已经不在平安社存放。”

“我在那间医院的死亡记录册中看到，大量九龙城寨的非正常死亡事件，似乎有人刻意策划。”

“我想，这件事对你应当很重要。”

“他们的死亡折磨你很多年，我想，也许是时候探究清楚背后的秘密。我们把一切调查清楚，你才能真正放下这些事，走出心理的阴霾。”

周嘉和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为什么他们会在半夜跑出去做事，为什么半夜偏偏有一辆逃逸的车肇事……

十几年来，他无数次想过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无数痛苦梦靥折磨着他。直至今年，世界才有了一点光彩，他才肯走出那烂泥一般的人生，往前看一看。

如果这一切另有隐情，他怎么可能不去追寻背后的原因？

周嘉和内心陷入剧烈摇摆，难以言喻的痛苦几乎

瞬间涌上来，要将他撕裂。

是刻意忘记这一切，放下过去的一切疑惑和不解，与这些痛苦彻底和解，用拙劣的谎言将自己蒙骗一生，去像一个崭新的人一样，勇敢地去过新生活……

还是继续在痛苦中挣扎着，得到一个从小魂牵梦绕的真相，给自己这苟延残喘的生命，一个正确的交待……

顾今朝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们还有时间。我想过，两年内，这件事一定能有一个结果。”

“在城寨彻底清拆完之前，我还可以陪着你，一起调查。”

顾今朝牵着他的手，坚定地往城寨方向走去。

“阿和，在告诉你之前，我就已经想好了。”

“你和我不一样。”

“我忘记了很多事，所以可以不在乎过去，一直不用回头往前走。”

“但你的过去，你必须真正解决好，才能和我一起往前走。”

“否则，我们之间永远有一道跨越不了的隔阂。”

“我不要你恨我。”

“我要你爱我。”

周嘉和眼角酸涩起来，只沉沉地说“嗯”。

他无法再说出更多的话语，语言无法形容他奔涌的情绪。

过去那些困苦的，和现在这些感激的，偏爱的。

“那么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平安社看看吧。”

顾今朝往前走去，决定好的事情，她就可以勇敢地面对。

清晨日光尚且熹微，今日的平安社还是十分冷清。

昨日城寨发生了爆炸，许多居民并没有按惯例来访，今日有少量人来补充自己的祭拜活动，但也是少数。

在活人面对的巨大痛苦前面，已经死亡的人，便也没有那么重要。

平安社的义工仍然没有被召回来，因此这里只有几个常驻的管理者在看守。

领导者是一名身着白色长袍的中年女士，她手中捧着一本书，平静地看着来访者。

铭牌上，写着她的名字，平安社潘宁。

周嘉和礼貌地打招呼，“潘女士您好，我来看望我父母，他们的编号是7621501”

潘宁女士双手覆在胸口，轻轻鞠躬，随后在这片祠堂内按图索骥，寻找对应编号。找到之后，她拉出一个小抽屉，将白色布包裹着的骨灰盒取出，放在他们面前。

居民往往会短暂取出骨灰盒，随后在平安社后面的香火垫上完成祭拜，烧完自己的供奉之后，再次将骨灰盒归还，给死者一个安宁。

但周嘉和取过骨灰盒之后，竟打开了白布，下定决心，违背了一切常规俗理，竟将这沉甸甸的盒子打开。

潘宁女士惊呼一声，来不及阻止。

周嘉和没有勇气进行下一步。

他们早已说好。

顾今朝迅速伸手探入这只骨灰盒。

指尖的触感稠密潮湿，她捻出一部分来，面色凝重。

指尖的粉末，明显不是骨灰，是棕黄的泥土。

她转过身来，望着这位据说已经在平安社服务了二十多年的潘宁女士。

潘宁女士在九龙城寨的口碑堪比算命的香兰婆，一向是令人尊敬的女士。她是英国留学归来的人类社会学家，在此处不仅收容死亡骨灰，还收容了大量义工，帮助他们戒除黄、赌、毒，据说帮助了不少人改邪归正。

一个善良的，在人间散播高大无边博爱的，天使。

“潘女士，我们聊聊吧。”

顾今朝将指尖的泥土在潘宁面前晃了晃，不客气地说。

她没有恐惧，没有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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