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金属门封闭,在无数隔离层材料的阻拦下,异常能力汇聚于房间内,显得有些拥挤而混乱。
应观辞往后仰着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翻滚着的异能能量从他人类的躯干中溢出,围绕在他的周身。
“好。”
有些意料之外的,应观辞答应了。他伸手摘下了自己面上的口罩,动作并不显得迟缓。
然而露出来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脸型与除眼睛外的五官都非常普通,大概是丢到人群中擦肩而过三四次都记不住的平庸相貌。
会谈室并不大,两个人坐得很近,他镇定地和她对视、并未显出任何不安与慌乱。
“现在这样可以吗?”
他问道。
感知探出,在他的面部一掠而过。
释千笑了下。
应观辞使用的并不是在物质层面修改相貌的能力,而只是简单地蒙了一层幻象在脸上,甚至和面部本身的肌肤还存在一层趋近于零的间隙。——这操作也有点太简单敷衍了吧?
如果是前者的话,在异常能量浓度极高的房间里倒是无法轻易判断,但后者这种依赖幻象的简单障眼法,只要有一点观察方面的异常能力,都能轻易勘破。
释千悬停于一人间的手又向前探了探,应观辞再次避开了。
“这个……”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然而在他身体再次紧绷的瞬间,释千手的方向却蓦地向上,径直伸手摘下了他的帽子。未经整理的头发散落开,垂在额前半遮眉眼。
“不可以。”她回复了他之前的那个问题。
“这个也挺碍事的。”将帽子随手丢到地上,她这才向后靠去、拉开了一人之间的距离。
“……”
释千的动作有意带了力道,应观辞被摘帽子的动作带动,顺着力道便被扯得向前欠身,但却并没有迅速归位,而是微垂着头,目光似落在被丢到地上的那顶帽子上。
他并没有继续说他刚准备说的话,而是在两三秒的沉默后,蓦地以气音笑了一声。
仅仅只有一声,随后他便如无事发生般地抬起头,表情和之前无一,堪称镇定自若。就像那冷不丁的一声笑是一瞬的幻觉。
他抬手,动作自然地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习惯了,抱歉,没考虑到。”
应观辞的发型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对于男性来说有些偏长的头发、带着明显的自然卷,又为了方便起见束起一半,全然和四百年前一模一样。
矛盾在此出现了。
——假如说他想在她面前掩饰自己,难道最核心需要做出的改变不就是发型吗?毕竟他现在的发型识别度明显有些过高了。
而且改发型是效率最高而成效最好的方式了。
但他不仅没有对发型做出最简单的改变,仔细看去,好像长度、卷度都没有发生
任何变化。综合来看(),?葶?炙????繶??[()]?『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像是想让她认不出来,又好像生怕她认不出来似的。
“没考虑到很正常。”释千的表情也几乎没有变化,她支着头,“毕竟你平时应该不太需要考虑别人。对了……这是你的真实相貌吗?”
应观辞点头以作回应。
没等释千继续追问,他迅速开口:“你想了解什么?”
“你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释千完全没打算让他把话题绕过去,“你这张脸,是你真实的相貌吗?”
“我刚才已经做出回答了。”
周身的异常能力波动变得缓和,传递来的情绪也渐渐藏于海面之下,应观辞似乎已经放松下来了。他的语气并没有带有任何情绪倾向,但表达出的意思却带着隐藏的对抗感:“不过就算我没有回答,我也认为我长什么样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想……”
“重要啊。”释千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凭什么觉得不重要?”
应观辞的眼睛略微闪了闪,情绪也有了些波澜。
直直看着他的面部,凝视到他将视线避开后,她才开口:“我喜欢漂亮的东西。想想我密切接触过的医生,比如伏源、容灵,从客观角度来看,他们都长得挺好看的。”
“……”应观辞将视线拉回,“他们都是很年轻而优秀的学者。”
“或许吧,但是……”释千反而在这时候笑起来,“以前负责过我的医生,长得不太好看的好像都死了啊。当然虽然不是现在的我杀的,但从客观上来看,长得不好看的在‘我’身边活不了太久。”
“我觉得人对符合自己审美的东西总会有更高的包容度。”她做出结论,然后看向应观辞,轻飘飘说了句,“但你挺一般的。”
“……”
“我的确挺一般的,但是……”
“开玩笑的啦,活跃下气氛而已。”释千再次打断了他,语气语调变得轻快,“不过,我倒是真的觉得你这张脸有点太年轻了,你真的有做出决定的权力吗?不会聊着聊着说要出去休息一下,结果是去请示上级了吧?”
“当然不会。”
轻舒、或者是轻叹了一口气,应观辞再次将话题带了回来:“你有什么了解的都可以直接问我,你提出的要求,我也会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做出最大限度的决定。”
这一次释千没有忽视他的话题,而是顺着他的话开口:“那就好,但现在的情况不是我想了解什么,而是你……或者说是你们想告诉我什么。”
应观辞微顿,回答:“我想告诉你的你不一定会感兴趣。”
“正如你所说的,你负责有关我的项目。所以你对我的了解得很透彻,但我却对你们一无所知。既然一无所知,我怎么知道我该了解什么?所以——你说,我听,遇到我感兴趣的,我自然会追问你的。”
释千把问题抛了回去。
“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次应观辞并没有反驳,思考
()了大概四五秒后,他语速均衡地开始叙述:“围绕你展开的这个项目从大概近三百年前就开始了,当时地下城在经过百年的动荡后实现了动态的稳定,终于有机会能够寻求生存以上的发展。
“想要回到资源充沛的地表,那就要清理地表泛滥成灾的异种,而在这一前提下,推进了无数方向的实验。最基础的就是将普通人转为觉醒者,但问题就在于为普通人类赋予异能的过程损耗率太高,要么精神受到污染成为异种共生态,要么就是能力极弱,对清理异种毫无作用。所以这项实验后期的试验体基本上都是囚犯。
“在这样的情况下,各种方向的人造人便应运而生。只不过经历了动荡时代,资源受限、科技水平倒退,掌握着各个方向资料的财团不得不选择合作。合作的效果很不错,各项实验都取得了理想的结果,……尤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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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千表现得兴致缺缺。
“你真的觉得这些话我会感兴趣吗?”她反问。
“我认为你可能不清楚前情。”应观辞回答,停顿似乎是为了整理语言。
他回答的是“我认为你可能不清楚”,而不是“我认为你你会感兴趣”,说明在他心里,后者可能是谎言。
“你要真和我展开前情提要的话,估计是不是得说一两个小时?但我其实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后面还有一个……哪家来着?”
“弥斯。”应观辞回答。
“弥斯?”释千偏了偏头,“不是明舟吗?我还以为会是明舟呢。”
“……”应观辞又莫名其妙地沉默了。
而随着他的沉默荡开的是在寂静中显得有些诡异的情绪,释千依旧没能分析出结果。
她刚才的那句话也不需要他回复谎言。
实在是没搞懂,她忍不住问S032:“32,他在干什么?技能蓄力吗?”
她甚至怀疑应观辞之前的诡异情绪是在忍耐他那100%成就的恨意,所以和她说两句话就要调节一下自己的心态。
S032停顿,回答:“不是很懂。极星和明舟在明面上的关系并不差。”
“好吧。”释千勉为其难般说道,“不过你既然说了这么多,那我尊重你。为了表达尊重,我提个问题好了。……除我之外,还有哪些实验?”
应观辞莫名其妙地轻叹了口气,开口却并不是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你更想要明舟来吗?”
“和你没有关系。”释千笑着说,“继续吧,配合你一下:我还挺感兴趣别的实验的。”
应观辞没再提明舟,而是继续叙述。
所说的实验内容和她之前了解的基本一致,除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实验外,投入了重金的就是三类:持续稳定发展的奚航类、失败的巫舟类、以及锲而不舍的雀芙类。
“具体能成体系的就是这些。”应观辞做出结论,“但仅靠这些实验想
()要重返地表也是天方夜谭,所以必须要彻彻底底地改变规则。”
“改变规则?”释千追问,“是指创造出一个‘我’?一个新时代的核武器,但这样就能改变规则了吗?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们不会真的信个体拯救世界那一套电影情节吧?其实我对此还蛮存疑的。……所以,你信吗?”
“如果不相信,我就不会坐在这里。”应观辞毫不迟疑地说,显然他并不认为自己在说谎。
“所以你现在坐在这里,是因为相信我可以拯救人类?”
释千追问,听起来像是一句废话。
然而前面给出了肯定答复的应观辞却并没有开口,而只是点了点头,紧接着便说:“至于那些试验体,目前来看……”
“因为相信那种事而坐在这里,会让我觉得你很蠢,极星也很蠢。”释千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疏离而寡淡,“作为一个顶级财团,昨天你们不到一个小时就同意了会面请求,今天又在这里干坐等了少说有三个小时吧?这给了我一种……嗯,我可以凌驾于你们之上的感觉。”
“诚然,你们需要我的配合。”她将应观辞可能说出的话堵了回去,“但这种无底线的纵容,是将平等、尊严与地位置于脚下,而这必然应该能换取到比这些东西更宝贵的财富。但你现在给出的理由居然是相信我可以拯救人类?我们不会在拍给学龄前儿童看的启蒙动画吧?”
“没意思,你这个人真没意思。”
释千直接闭上了眼睛:“除了那些长篇大论的前情提要,嘴里没有一句实话,说什么相信我可以拯救人类,你谁啊,我坐在这里不是听你们讲这些老生常谈的。好浪费我的时间。换下一个吧。”
她挥手:“启明启明,我……”
“你觉得我是谁?”
应观辞开口打断了她召唤启明的话,又强调般地问了句:“那你觉得我是谁?”
他的尾音变得很轻,可明明已经轻到像是气音了,却还是破了音。
毫无预兆地,应观辞蓦地垂下头,下意识摸向摸向帽檐的地方、却摸了一个空。随即扑了个空的手又开始不可控地颤抖,他立刻将其压在了大腿上,用力到指尖都开始泛白。
他像是呼吸不上来一样,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苍白,那些本就在他体内不断拉扯、翻腾的异种像是被丢入了一枚催化剂,整个房间的异常能量都开始暴沸起来。
释千睁开眼看向他,反倒笑了。
好的。
这下熟悉了。
释千蓦地有一种通畅了的感觉,——虽然那在空中蔓延的情绪她不理解,但应观辞的这个状态她还是比较熟悉的。
愤怒、痛苦。
颤抖的指尖是他杀意的具象化。
她不喜欢神秘、不喜欢隐藏,所以哪怕是恨意也该是坦坦荡荡,愤怒的视线、不甘的情绪,这些她全都乐得全盘接收。
“你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极星的负责人。这是你自己说的话。而极星呢……在
我这里出局了。”
说完,她又转头看向启明,挥挥手:“后面的那位,稍微提醒你一下。我感兴趣的是你们的私心、你们的把柄、你们和别人不同的地方,或者你们能提供给我好处。如果没有准备好的话,那下次再来吧。”
应观辞忽地站起身。
释千看向他:“还是说,你来这里就是想看看编号4000长什么样的?从监控里没看够吗。”
应观辞的眼睛骤然睁大,似是下意识地反驳:“没有。”
说完这两个字,他倏地闭上了嘴,之前就算失控都保持着平静的表情骤然崩裂,连同面部的幻象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在暴沸的异常能量中,他紧闭着嘴、垂着头,一言不发。
再次抬起头时,他面部的幻象犹如破裂的泡沫消失不见,露出他原先的相貌。和四百年前一模一样,没有一点点成长的痕迹。
他说:“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的。”
“滋——”
释千听到启明系统传来的电流声,随后她和启明的精神链接便被强制切断,隔着一层朦胧的异常能量,摸不清它的具体方向。
启明的信号被应观辞彻底屏蔽掉了。
释千扬了扬眉,往后靠去,完全没有惧意,甚至偏头露出了脖颈:“嗯?我知道什么?”
她盯着应观辞的眼睛看,但却微微一愣,有些疑惑。
——那双眼睛中充盈着的分明不是愤怒。
她认得出那样的情绪,那是绝望、是痛苦、是崩溃,但唯独不是愤怒。
“你不认识我吗?”他说,“你为什么从一见面就拆穿我,为什么不让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可以选择说什么、做什么的余地?”
释千:“……?”
应观辞这是在说反话吗?算是在阴阳怪气吗?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应观辞盯着她看,虹膜里映照出她的平静。他却忽然笑起来,笑得眼眶发红、笑得完全称得上是失去理智。哪怕在他曾经内心最崩溃的时候,释千都没见到过他这副模样。
调节机械辅助力道的动作微微停顿。
应观辞依旧笑着,好像是精神已经彻底失控,他笑着说:“我明明想让你知道我是谁,但我却不能让你知道我是谁。我明明想让你彻底离开这里,但我却不能这么做。我的立场不允许,我的大脑也不允许。”
“我不能做出决定。”他笑得声音都有些发哑,“面对你我不能做出任何决定。”
他抬手,手指勾住黑色衣领的边缘,往下一拉。
附着在他颈部肌肤上的不仅仅是朵简单的血色玫瑰,它像是在这四百年来拼命啃噬血肉生长,枝叶蔓延环绕住他的脖颈,又向下肆意扩张。
“你当我疯了吧。”他躬身接近她,“所以,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所以,能告诉我了吗?你能告诉我了吗?”
释千的目光还在他身上的[附骨之花]上。
它的确在向下蔓延,但它的“根茎”所向却压抑着那些不断翻腾着的可怖异种,将它们束缚在应观辞的躯体里,又不让它们继续向上侵略。
而仅仅露出的一点未被[附骨之花]覆盖的肌肤,已完全不属于人类。
“不要不说话、你不要不说话……”
应观辞的声音颤抖着。
他要她告诉他什么?应观辞并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但释千却蓦地想起之前在论坛里看到的那段话。
——“我喜欢被我认可的强者支配,是因为我可以不再需要思考、不再需要费尽心力地去想我到底该怎么做、也不再需要为我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
而在想起这段话的那一瞬间,她余光看到余光看到应观辞的手伸向她,最后却一转弯落在了扶手上。
“你告诉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啊……”短暂的停顿,他说,“主人。”
——主人。
这两个字落下时,他不再笑了。
她看到他像是身体失去控制般跪坐在地上,她感受到水滴滴落在她手背上的重量。
她听见他在哭。
彻彻底底的、精神崩溃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