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地上碎成两半的金属面具捡起,简单拼凑完整,又勉强带回脸上。
时虞伸手关闭中央室内的所有运行着的设备,释千的影像消失在一片灰暗之中。她转身离开,顺着长亮的走廊一路前行。
她对这里熟到闭着眼都能去往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她也在这里享有最高的权力。
任何人——哪怕是某个财团的最高领导人,进入研究中心,就相当于将自身的生死权递交到她的手中。她在这里做出的任何行为都是正确的。
只要在研究中心,她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在这里,除了“编号4000”,不存在任何她没有权利杀死的生物。
在最开始那些无趣的时光里,时虞并未质疑过自己的使命,理所当然地将全部精力投入“编号4000”的计划之中。
不和任何财团勾结、也不偏颇任何一方势力。
几乎没有经历任何系统培训、在接任前完全靠观察与自我探索,时虞拥有一套堪称冷血、强控却又多变的管理模式,但她本身即是规则,所有人除了不断地服从外别无办法。
“好可怕。”
几乎所有研究中心的员工都在私下这样评价她。
“好可怜。”
编号4000却这样对她说。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释千,那个月的她状态十分和煦、没有展现出任何攻击性,甚至会和研究员闲聊一些无趣的话题,也会把无聊的电影倒回去看第二遍。
凌晨的钟声在逼近,监控里的释千看起来昏昏欲睡,却还在看那已经看过一遍的无聊文艺片。
时虞知道,释千这次如果闭上眼、再次睁开时就会忘记一切。
大概是因为这一轮的释千太过温和,也大概是因为长久一个人独角戏一样的凝视,时虞第一次亲自出现在释千的房间内,近乎鬼使神差。
将身份亮明,时虞本以为这是她们二人可以将话题聊得更深入的筹码,然而释千却说——“好可怜。”
时虞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三个字。
“可怜?”
她从没想过这两个字会和她有任何关系,目光落在释千没有自由的躯体上。她反问道,“你是在说我吗?”
语言与姿态都带着些尖锐。
这是精神层面受到攻击后下意识的自卫反应。
“你是因为喜欢你所说的、你现在拥有的那些权力,所以来到这里的吗?”释千的目光落回屏幕上,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也像完全没感受到她的尖锐,而是不断地做出假设,“或者,你像伏源一样因为喜欢我而来;或者,你是因为我具备足够高的研究价值、可以满足你探索的欲/望而来。”
时虞也清晰地意识到,由于知道释千将失忆,所以为了建立谈话地位她说了很多。可现在想来,她说出地话,通篇都只有结果,而没有动机。
聊天不仅要看别人说了什么,更要看对方没说什么。
她没办法回答释千提出的假设,她意识到她的确不存在任何“动机”。
“我不需要告诉你我‘为了什么而来’。”时虞回答。
释千笑着看向她:“你刚才想说,可怜的其实是我,对吧?那你猜猜看,我真的是被你们困在这里的吗?”
“我们是合作关系。”时虞用研究员的惯常话术回答。
“这种话记录在你们的谈话记录里就行了。”释千再次将目光放回电影上,看着屏幕上的飞鸟空镜,说,“这只鸟在自由地飞翔。”
时虞也看向屏幕。
这部电影她随着释千的视角已经看过一次了,是个十分俗套的文艺片。
滥用空镜,自认为高级、是那无病呻吟主角的内心之镜,比如这只孤零零的飞鸟,按照概念解析来分析,表达了主角耽于孤寂、又向往灵魂自由的内心。
很显然,在田埂上仰望的主角在羡慕这只飞鸟,这是主角的视角。
主角是个“诗人”,一个被周围人厌弃、嫌恶与不理解的诗人,身体被困在逃不出的田野中,精神被困在愚昧无知的思想荒漠里。
时虞蓦地意识到释千为什么把这部电影看第二遍了,就像释千用的那个词——“困”。
她说:“嗯,你也想要自由?”
时虞不得不承认,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多少带有恶意:为了回馈那句“好可怜”。
然而释千好像依旧没有意识到她话语中的恶意,反而笑意更甚,她偏头:“你觉得这只鸟是自由的?”
难道不是吗?
这只鸟在这部电影里代表的就是“自由”,主角凝视的、向往的、追求的自由。
“可事实上,它的世界就只有屏幕这么大。”被裹在束缚衣里的释千扬了扬下巴,“是啊,在它的视野里,它是自由的。只可惜,是在这个永远无法突破的框里。”
那飞鸟不断地往上飞,镜头也不断地向上移。
它在自由地飞翔,可它永远也触碰不到屏幕的边缘,甚至,它根本不知道“屏幕边缘”的存在。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辽阔的天空空镜忽然就被压缩到很小。
而下一秒,释千的目光则再次落在她的身上,她说:“我是不想离开这里。而你,是真的离不开这里。”
她又一次展露笑容:“不过在这个框里,你是自由的。”
“……”
时虞忽然意识到,意识不到对方话语中恶意的不是释千,而是她。
释千全程都在论述一件事。
——时虞,很可怜。
不是直截了当地摆出容易被反驳的论点,而是直接从底层逻辑上,将这件事刻入了她的精神世界。
那天,她走出释千的房间,走在她熟悉到已经刻在骨子里的走廊上,却再也没有之前那种舒适而安全的熟悉感。
她看到了“屏幕外框”。
那勾着研究中心建筑边缘成形的“屏幕外框”,将她死死困在这名
为权力的世界之框中。
永远无法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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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治疗方面的异能下,她面部与掌心的伤口快速痊愈。
手心的伤口没有留下疤痕,但靠近左眼的面部伤口却遗留下一道不太明显的疤。
治疗她的觉醒者有些疑惑,试图二次治疗,但时虞却制止了她的动作,自行离开了特殊治疗室。
手心的伤口是她自己攥握造成,而面部的伤口则是释千直接造成。伤口是同一个武器造成的,那么留疤的原因就是攻击方的区别了。
时虞倒是不在意留疤,只是这道疤可能会引起释千的怀疑。
但这并不是什么难处理的事,她换了一张屏蔽面具,一边向另一栋楼走去,一边绕过启明系统下达命令:“安排人在15号出门时进行袭击,攻击目标主要对着脸,一定要划伤左眼下侧颧骨的面部位置。”
这是她为释千打造的“框”,那作为导演与编剧的她,有能力处理一些意外事故。
如果说一个多月前的释千看起来是和煦温柔的,那么这一轮的释千便更加趋向于天真活跃,像是新生的孩童一样烂漫。——尽管在半个月前,她伪装了一次失忆,但时虞仍坚信她没有失忆。
她比任何研究员都熟悉“编号4000”:自从她有记忆起,她的世界就围着释千转,从盯着录像反复观看,到可以下达命令操控她周围的一切。
所以她认为这一轮的释千,是真正的“新生”。
——从所有研究记录上来看,释千表现出的攻击性是越来越低的,性格更是在后期呈现“逆向发展”的趋势。记忆没有重置,就证明“逆向发展”已经抵达终点。
换句话说:耗时数百年培育的“编号4000”,真正意义上地出生了。
这一轮的“编号4000”性格底色很好,对一切抱有好奇心、但从不会展露攻击性,从儿童向的影视作品里认真学习“礼貌”,对比以前简直乖得不像话。除了中间装失忆那次外,几乎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的。
可每当时虞看到释千这张脸,却总克制不住地想到那句“好可怜”。
她站在研究中心的门口,却跨不出去一步。思想是抗拒的,身体是僵硬的,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困住她自己的是她被框住的思想,而不是环境。
释千完全说对了:她们二人虽然都身处研究中心,可处境却完全不同。因为释千拥有“想”与“不想”的权力,但她时虞没有。
时虞,是一个活在屏幕范围内的自由人。
屏幕外的世界会美好吗?不论是地下城还是地表,恐怕对于手中没有权力的人来说都不足够幸福。甚至在研究中心里工作的绝大部分研究员都在羡慕她不可撼动的地位与权力。
可由释千的那句“好可怜”却犹如一道思想钢印,在她的思维世界里疯狂冲击着她所谓的“使命”与“责任”,撼动着她可以控制一切的绝对权力。
她不再
能平静坦然地看着释千的影像,细致地分析她每一帧的想法,就像她从小到大干的那样。
当她看到那双眼睛时,她感到痛苦。
她感到厌恶。
她感到恨。
她感到浑身上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撕扯着自己,不论是精神还是灵魂,或者意识、或者呼吸,总之能感受到的、不能感受到的一切都被塞入庞大的搅拌机内,扭曲着翻滚,眩晕到找不到任何出路。
她不想离开这里。
——时虞不清楚这是她被刻入意识里的指令,还是衡量利弊后的理性判断。
但她必须“能够”离开这里。
她可以离开这里。
她有能力离开这里。
因此,她需要找到一个理由,一个能绕过意识指令,让自己能迈出这道门的、合理的理由。
她看向释千。
新生的、天真而带着本能恶劣的释千。
尽管经过一个月的生长学习,她已不似刚重置的白纸,但仍有可供涂画的余地。
她想在这张“纸”上留下属于她的印记,她想让那用一句话就使她陷入痛苦的罪魁祸首成为她权力下的傀儡,然后带她离开这里,亲手打破那句“你真的离不开这里”的定论。
这是她为她编织的“屏幕之内”。
“叮!”
一声轻响,随着启明的播报声,时虞的注意力被拽回现实。
电梯抵达交换楼层,电梯门缓慢打开,门外站着一个人,等看清是谁后,时虞不由皱了皱眉。
是伏源。
之前负责释千起居的研究员,被财团塞进来的“关系户”。
这家伙完全符合财阀子弟的画像,空有一张还算看得过去的脸蛋,但大脑却不怎么灵光:研究方面的知识倒是都懂,文凭学历没有造假,但一遇到释千,脑子就像被下了降头一样。
不理解,但不好杀,留着也不是不行。
毕竟没做过错事,心思又不重。并且在都能做好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她的确更喜欢用愚蠢一些的人,好控制。看着他们在无伤大雅的方面犯蠢,反倒会让她觉得安心。
不过,上一轮的释千和她谈话时提到了一点:伏源喜欢释千。
虽然时虞不理解“喜欢”背后具体的逻辑,但这显然会让人变得愚蠢。——这家伙前段时间申请进入游戏,她一眼就看出来他打着什么算盘,本想着多一条游戏内的眼线也好,结果进了几次,一条有效信息都没带出来。
而从释千口中得知,这家伙进去两三句话就让释千骗迷糊了,都打算帮她出来偷营养液了。
……脑子不知道长到哪里去了。
但是为了配合计划,她还是特地把伏源安排到和“营养液”强相关的部门。
只是……
可能她对蠢货的喜爱度也是有底线的吧,时虞看到伏源就觉得很烦。
想找个理由把他杀掉的那种烦。
她很少会
产生强烈的厌烦感,上次还是看到应观辞。但她厌烦应观辞大概是因为他的能力太强且不可控,出现在她的领地让她产生了不安感。
可伏源,大概只能是因为蠢到她难以忍受了吧。
看着电梯门外伏源那张脸,时虞垂落的手指微微勾了勾,蓦地生出了些想杀死对方的冲动,但也仅仅只是一闪而过的冲动而已。
此时的她佩戴着特殊的面具,伏源看到先是一愣,像是有些犹豫地点点头:“主管好。”
“好。”时虞也回以点头,走出电梯。
两人距离即将拉开时,伏源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那个……我听说,编号4000的营养液不够了,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好像不太好?”
脚步顿住,时虞回头:“怎么?”
“我……稍微尝试复刻了一下她用的营养液。”伏源给出了一个愚蠢而蹩脚的理由,“要不……先试一试?”
时虞:“……”
能说出这种瞎话,看来“喜欢”这种情绪对大脑的影响真是可怕。
时虞当然不信伏源真有能复刻那两类营养液的本事,现在手里的有的就是他偷出来的营养液,而他明明知道释千不使用营养液又死不了。
“不用,新一波的营养液快到了。”时虞拒绝,“做好你自己的分内事。”
伏源还想说什么,但时虞已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新一波的营养液的确已经快到了,她也已经做好了“劫掠”的设计:以Herx操控启明为名,控制运输营养液的设备逃逸,然后出现在那个不知道芯子变成谁的“容灵”面前。利用“容灵”,将营养液藏在楼栋之间相互连接的屏蔽消防层内,等“逃离之日”一齐拿走。
至于伏源手中的营养液,可以在逃离前恢复释千的身体状态。
她完美扮演了一个想要逃逸的同谋形象,目前一切都朝着她预计的方向发展。
时虞再次切换楼栋,通过特殊通道走进房间换装完毕。
此时的研究中心,井井有条地“乱”成了一锅粥。王翁得死了,但并不是死在“主管”手下,而是死在“编号4000”手中,监控缺失,原因未知,这将引起研究中心之外的躁动。
那些反对“编号4000”相关计划的保守派恐怕要被彻底激怒。
逃离之日,必然是多方势力的混战。
维持着表面稳定的地下城,将迎来一场足以称为翻天覆地的波动。
时虞坐回椅子上,桌子上摆放着各类设备,格格不入的则是那本已经被她写了近半本的诗歌本。
“写诗”,只是为了塑造一个“立体形象”。
但为什么是写诗?时虞想,或许是最后那天会谈时,看的电影的主角就是一个诗人的缘故。他在那片文化贫瘠的土壤上,写下让所有人嗤之以鼻的文字。
混乱的语序,令人难以理解的逻辑。
可诗文向来不拘一格,时虞看重的正是这一点:不容易露馅。
但她居然写了这么多吗……?
时虞翻动了两下本子,又将它丢回原位。随后她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还没开启的监视设备上。
此时的释千正在接受治疗,她只需要……
“主管,治疗异能不奏效。”
倏地,一条信息从独立于启明的渠道传递给她。
“什么情况?”
时虞微微皱眉,追问道。
研究中心内的确没有配置治疗能力顶尖的觉醒者,毕竟时虞觉得在这个地方,濒死的人不值得救治。但配置的治疗者应付一些非致命伤口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能是王翁得的技能残余扩散。”信息传达者回答,“治疗效果跟不上恶化效果。不过编号4000的精神状态还是挺好的,应该不会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境地。但问题在于,她对持续无效的治疗有抵触情绪,接下来还要他们进行强行治疗吗?”
时虞立刻打开监控页面。
释千靠坐在床头,面上似笑非笑的,明显充满敌意。
她的房间里还有两个人,都是治疗系的觉醒者。
为了方便施展技能,他们并未穿着全套的防护服,和释千靠得很近时,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恐惧。想要对释千进行治疗,又在她的凝视下面面相觑,最后只能按按耳麦来传递信息。
“不需要你们的治疗。”外骨骼已经恢复运行,释千顺利抬起手,用其中一个人的衣角细心擦拭着手上的血液,“我既然没死在会谈室,就不会死在这间房内,都出去吧。”
微微停顿:“还是说……你们想体验一下王翁得是怎么死的吗?”
随后,她又看向监视器的方向,弯弯眼眸,带着些恶劣意味地说:“你们很好奇吧,需要在这里演示一下吗?我很乐意配合的,毕竟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
虽然笑意不如之前尖锐,但时虞仍能感觉到她的敌意。
而在释千说出口的威胁下,两个治疗者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这也导致释千用来擦拭手的衣角被抽出。
释千的手悬停于空中。
她抬眼看向治疗者,什么话都没说。而治疗者脸上的表情,也从轻微的恐惧转为深刻的绝望,最后视死如归地向前走了两步。
“脏了。”释千并没有伸手,而是将目光看向另一个治疗者,“你来。”
另一个治疗者:“……”
战战兢兢地走向前,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到不堪一击。
“……”
“逗你们玩的,至于这么害怕吗?”释千蓦地笑出声,气氛骤然缓和下来,“好了,出去吧,以活着的人类姿态。再在这里干等上级的指令,可能离开时就不是这个姿态了。”
“撤吧。”时虞也下达了命令。
随后又补充了一句:“离开后五分钟,把房间强锁状态解除。”
两头都给了释放的信息,治疗者连忙离开房间,房间内只剩下释千一人。她安静地靠在床头,没有看
平板,也没有用锋芒毕露的目光盯着监视器看,而是偏过头,像以前一样看着窗户。
但和以前不同的是,她忘记把窗户调整为单向可透视了,因此,她盯着看的是一片雾面玻璃。
监视器传来的信息表示,她并不开心。
或者说,心情很差。
鲜血淋漓的她,在褪去锋芒后,看起来似乎是有些脆弱。
这是鲜明的情绪,而不是像之前谈判时一样故意施压而做出来的情绪。这让时虞感觉她好像看到了真正的释千,那个天真烂漫释千之下的深层释千。
就像上一轮温和的释千之下藏着轻飘的恶意,用一个类比就把她推向矛盾的痛苦之中。
这一轮的释千,也终于露出了她真实的情绪与自我。
……
房间强锁状态跳转,时虞离开15号房间,从另一个房间里冲出来的人砍伤了她的面部。虽然“猝不及防”地被攻击,但时虞仍然很利落地做出了反击。
时虞快步走向释千的房间。
她已经算好了时间,可以在启明强锁再次落下前,进入释千的房间。
尽头的0号房的玻璃被调整为双向透视,释千出现在玻璃的背后,这个天真的、恶劣的少女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又构成了一代代研究中心主管无法跃出屏幕的“框中世界”。
她让她看到了那个“框”。
每次对视她都感到发自内心的痛苦、厌恶与恨意,可这一次,时虞看到的却只有释千的眼睛。
因为那双眼睛在看到她的那一瞬蓦地亮了起来。
只有一瞬,又迅速恢复寻常。
但确实是亮了起来。
就是那一瞬,看到她之后、亮起来的一瞬间。
闪亮亮的,真好……
时虞的脚步顿住,而就是这一顿,启明的警报判定声尖利地响起。在这刺破耳膜般的警报声中,闪烁的红光与房门的强锁一同落下。
“哒”的一声,轻轻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