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蔓在医院里躺到第五天的时候,厉闻川捧进来一个精致的小坛子。
坛子里面装的是什么,苏蔓清楚得很。
那么大的一只狗狗,如今只剩下小小一捧灰。
明知道结果,苏蔓还是抑制不住的难过。
眼眶发烫,鼻尖发酸,死死咬住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来。
钝痛感乱糟糟地萦绕在她心间。
“还是这么委屈?”
厉闻川冷冽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尤为沉缓。
苏蔓僵硬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奇怪。
她没有哭啊。
明明没有眼泪,他为什么还是能看穿此时此刻的她很委屈?
想到厉闻川先前的态度,苏蔓扯了扯嘴角,不敢再板着一张脸。
厉闻川凝视着她,最终叹了口气,抱起她往外走。
苏蔓一只手握紧骨灰坛,另一只手紧紧攀在厉闻川的脖子上,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又惹你生气了吗?”
厉闻川没有说话,只是将她塞进了车里,然后一脚油门踩下。
道路两边的树影在迅速往后撤。
苏蔓低头看看福福的骨灰坛,又看看厉闻川的脸色,不知该如何是好。
索性紧紧闭上了嘴巴,把脸转向窗外。
他们在往一片纯然的绿色驶去,苏蔓认出,那是青淼山的方向。
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那是过去她和福福最爱去的小溪。
她闻到一阵沁鼻的花香,福福曾在花丛中扑蜜蜂,结果被扎成了一只蜜蜂小狗。
还有那片草坡,那块空地……
这里有太多太多她和福福的回忆。
她不知道厉闻川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按理说,他不该知道她和福福的那些过去。
是凑巧吧。
──“它只是一只狗而已。”
苏蔓的鼻尖泛起一阵酸软,厉闻川那日说的话莫名其妙地又钻进她的脑海。
她差点没控制住,一滴眼泪挂在眼角,将落未落。
福福只是一只狗而已吗?
不是的。
福福不仅是一只狗而已,它还是她的全部情感寄托。
十二岁之前,她和妈妈相依为命,因此很好满足。
无论江文茵如何打她骂她,她都觉得理所当然,偶尔江文茵心情好的时候,会喊她乖乖,还会给她煮一碗花生甜羹,那时的她总感到无比幸福。
苏蔓渴望爱,渴望着从妈妈那里得到爱。
可养了福福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文茵对她只有恨,没有爱。
苏蔓会给福福搭一个温暖舒适的狗窝,江文茵却从来没有为她准备过一件被褥。
福福有一年冬天得了皮肤病,身上的毛掉得稀稀拉拉,苏蔓就用棉花絮给它做了一件小披风。
可从小到大,江文茵都没有给她做过一件御寒冬衣。
因为她是苏长宁的女儿,体内流淌着江文茵仇人的血,所以妈妈这辈子都不可能会爱她。
山上的冬夜那么冷,那么长,她只能和福福一人一狗,相互取暖着度过。
福福在某种意义上,补全了她去爱的能力。
没有人教会她什么是爱,也没人教会她如何去爱。
二十几年的光景里,她没被任何人爱过,苏长宁以她为棋子,江文茵当她是仇人……
她唯独可以通过福福,去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自己的爱。
所以,死掉的不仅仅只是一只狗,死掉的也是一部分的她。
迈巴赫停在了一棵红枫树下。
厉闻川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铁锹,他在枫树底下亲自挖了一个洞,又指着黑黝黝的洞口对苏蔓说:“把骨灰坛放进去。”
苏蔓抿紧嘴唇,将骨灰坛攥紧在身后,孩子般执拗。
“听话,放进去。”厉闻川黑眸幽深。
“让它留在家里吧,好不好?”
苏蔓小声哀求。
福福死了。
死亡意味着,她再也摸不着、见不到对方了。
如果能有个骨灰坛放在家里,她至少还能够假装福福还在她的身边。
“它只是一只狗而已。”
又是这一句。
苏蔓几乎忍无可忍,想要彻底发飙。
可厉闻川下一句却是:“它和这世上其他千千万万只狗没有什么区别,是你对它的爱,让它成为了最特殊的一只。”
“它死了,你的爱就无处着落了么?”
厉闻川一双黑眸难得流露出几分柔情,“宝贝,你不能把爱寄托在一只宠物身上。”
他伸出手,将她藏在背后的手牵了出来,连同那个精致的骨灰坛一起。
“或许,你该试着将自己当作福福来养。”
苏蔓这次没有再挣扎,她将福福的骨灰坛子,轻轻地放进厉闻川挖好的土坑里。
她双手轻轻拨动着旁边的泥土,一点一点地将那盏纯白色的坛子掩埋。
厉闻川全程看着,又抬手折下一根枫叶的树枝,轻轻地放在了福福的墓前。
有一个说法是,动物如果有了人的名字,下一世就会转世成人。
苏蔓捡来一块木片,当作了福福的简易墓碑。
又用石头,在墓碑上一笔一画地勾出了自己的姓氏。
苏。
曾几何时,她无比憎恨着这个姓氏。
这个姓氏给她带来了无数劫难和屈辱,可如今,她却不得不用这个姓氏捆绑住福福,好让它下辈子转世为人。
“福福啊……”
苏蔓蹲在它的坟前,用指尖轻轻点着它的墓碑,就像平时摸着福福毛茸茸的狗头那样亲昵。
下一世,一定要来到她的身边,再做一次她的小孩啊。
做完这一切,苏蔓的脸色又苍白憔悴,但至少眼神不像之前那样是死的。
反而燃着复仇的火光。
或许,把悲伤化作愤怒,要比光是坐在那里掉眼泪更有用。
这个空旷的世界里,最终还是只剩下她一个人。
可即使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也不要无声无息地咽下这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