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叶大夫来,天已经黑了,大老爷和四夫人带着展怀逍夫妇去侯府治丧,两府毕竟是亲家,不能像其他人家,隔一日才到。
叶大夫为玉颂诊治后,开了安神宁气的汤药,听展怀迁描述孩子有惊恐的怯病,紧张害怕时就会发抖、咳嗽,乃至语无伦次,叶大夫坦言:“府上过往我不便打听,小姐的病如今重视起来,总好过日久天长成了癔症。”
展怀迁问:“她会疯了吗?”
叶大夫颔首不语:“公子,借一步说话。”
他们离开后,七姜才跟随映春回来,方才嬷嬷说大夫是外眷男子不能轻易见到她,既然她不想看大夫,就不必相见。
奇奇怪怪的规矩,七姜多少会妥协一些,毕竟张嬷嬷不容易,这会儿回到床前看一眼熟睡的孩子,映春说:“奴婢原先一个粗使的,都亲眼见过两回二姑娘受罚,有一回四夫人屋里的雁珠,拿这么厚的竹尺打二姑娘和大少夫人的手,奴婢是跟去送东西的,好些人都看见了。”
七姜问:“大少夫人也挨打?”
映春点头:“你想啊,进门好些年,就是怀不上孩子……”
七姜很是不屑,又问:“她娘家没有人吗,难道和我一样,在千里之外?”
映春说:“大少夫人的娘家,原是在京城,是四老爷的同窗好友,这门婚事也是四老爷在世时定下,签了婚书换过庚帖的,因此哪怕四老爷不在了,韩大人又外派离开京城,四夫人也不能反悔。”
七姜说:“她的父亲官职不高吧?”
映春点头:“只是个通判,四夫人当然不放在眼里,可怜少夫人,她总也怀不上孩子。老太太和四夫人一门心思要给大公子纳妾,大公子死活不干,他自己是没什么,可只要不在家,少夫人就必定遭欺负,或打或骂的,日子也不好过。”
七姜唏嘘不已:“放着金山银山的家里,不好好过日子,都折腾什么呢,老天爷可真不长眼。”
映春可不敢骂老天爷,起身要去换一盆水,到了门前,惊讶地说:“大公子?”
七姜还以为是展怀逍回来了,没想到跳进门的却是大白鹅,张嬷嬷跟进来,着急地说:“恒哥儿,我们公子如今成了家,您不能再总往弟弟房里钻……”
“我和小姜儿有几句话说,不妨事。”何世恒却霸道地将张嬷嬷一并映春都推了出去,她们拍了两下门,也不敢太大声嚷嚷,不然传出去就更不好听。
“玉颂怎么躺这里?”何世恒走到床边,一见姑娘双颊红肿,就知道挨了耳刮子,握紧了拳头恨道,“那老婆子又发疯了不成,该死的。”
七姜已经不激动了,反过来劝:“没事了,请不要吵醒她。”
这一边,展怀迁送叶大夫回医馆,亲自拿来了妹妹的药,还有为七姜配的内服方子。
进了院门,要找人熬药,却没见一个人影,只有张嬷嬷和映春在卧房门外徘徊,他交代了福宝后,走来问:“出什么事了?”
张嬷嬷说:“何家大公子又来了,真是不成体统,怎么总往弟媳妇屋里坐,奴婢把旁人都支开了,传出去总是不好。”
正说着,房门开了,何世恒大大方方地走出来,见到怀迁,好奇地问:“哎呀,你没去甄家?”
展怀迁进门看了眼,隔着屏风一时看不见云七姜在做什么,他不怀疑表兄的人品,可一而再地这样毫无顾忌,实在是……
“我找弟妹商量点事。”何世恒径直往门外去,“我先回去了,你们家挺忙的,不用送了。”
展怀迁眉头紧蹙,说不上来的不悦,唯有对嬷嬷说:“药取来了,嬷嬷去看着些。”
张嬷嬷道:“一会儿四夫人回来,必定还要把孩子接
走的,不然她多没面子。照奴婢的心思,不如我们主动送回去,您心疼妹妹,奴婢也心疼二姑娘,可没得和四夫人撕破脸皮。她如今还当家,我们少夫人进门没几天,别叫外人说咱们卸磨杀驴,有了少夫人就把她一脚蹬开。”
展怀迁轻叹:“嬷嬷说的是,且不论外人怎么说,看在大哥的份上。”
进门绕过屏风,见七姜守在床边,本想问表哥来做什么,又觉得说出口显得自己怀疑他们,很不大气,便忍耐下,说道:“我要送妹妹回秀景苑。”
七姜说:“反正是你的妹妹,你不怕她被打死,我也管不了。”
展怀迁好生分析了道理,七姜也知道,这大宅门里,人与人之间不简单不容易,但司空府怎么好好的呢,祖母慈爱、夫人和善、姑娘们活泼伶俐,连何世恒这个嫡长孙“没出息”,全家都很包容。
“可见,不是你们富贵官宦的大宅门就不能好好过,自然有好好过的人家在。”七姜毫不客气地说,“横竖是你的妹妹,我管不着。”
展怀迁听她一个劲地夸司空府,虽说是外祖家,也是他的光彩,可今晚就是听着奇怪,哪怕夫妻之间还跟陌生人似的彼此防备,那他们也是夫妻,何世恒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难不成……
见七姜最后摸了摸玉颂的额头,满眼可怜和心疼,展怀迁还没来得及感动,却先想到,云七姜的脾气和表哥最投缘,除了何家的女孩儿,在何世恒眼里,满京城的千金小姐都矫情做作,因此二十四岁了还不娶,仗着司空府人丁兴旺,仗着外祖最疼他这个大孙子。
“我抱走了。”展怀迁面无表情地说罢,就把妹妹抱了起来。
“你等等。”七姜喊住他,拿了毛毯给姑娘盖上,说道,“夜里可冷了,别冻着她。”
“多谢。”展怀迁点头致意后,抱着妹妹离去,但走到屏风外,又退回来,对七姜说,“再有下回,只要我在,我一定会救她,第一时间就冲上去,再不让她挨打。”
七姜说:“我信你,可你不在家呢,我才知道,连你的嫂嫂都挨打,你们家怎么这么爱打人?”
展怀迁无言以对,祖母和婶婶的狠毒,他不是不知道,年少时他管不了,如今长大成人,名义上出征,大英雄似的杀敌剿匪,谁又知道他心里,是想能离开这个家,哪怕一两年、三五载……
偏偏有太多的放不下,放不下父亲,更放不下母亲,他还是回来了。
夜渐深,沁和堂的卧房里,上官清坐在姑祖母的床尾,为她捶腿解乏。
朱嬷嬷从门外进来,低声禀告:“老太太,二哥儿把二姑娘送回秀景苑了。”
老太太睁开眼,嗤笑道:“怎么,抱了去,又不愿意养活了?”
上官清示意嬷嬷退下,搀扶祖母起身,端了汤药给她,劝道:“今天的事,错在二嫂嫂,您别和二哥哥过不去,二嫂嫂那样当众辱骂他,那样粗鄙的言语,换谁都下不来台。”
老太太吃了药,歪着身子,由着侄孙女为她擦拭嘴角,冷声道:“你为他说话,他眼里可未必有你,白费心的。”
上官清笑道:“从小一块儿长大,在二哥哥眼里,我就是妹妹,哪就能往儿女之情上去想,清儿并不着急。”
老太太点头:“是别急,且等我治了那小贱人,观澜阁里给你腾出位子,你再着急不迟。”
上官清问:“姑祖母,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
老太太叹了口气:“死者为大,先等甄家的事过了,我再扒她们的皮。”
上官清说:“清儿觉着,大伯父很是喜欢新娘子。”
老太太睁开眼,恨道:“我已经派人去查,查这小贱人到底什么来历,倘若救命恩人是编
瞎话,展敬忠可就是欺君之罪。”
上官清急道:“姑祖母息怒,如此,是要牵连全家的。”
老太太当然明白,说:“我不会声张,可他就有把柄落在我手里。”
上官清眼珠轻转,劝道:“大伯父和您,终究是母子。”
老太太却眼神发直,恨透了般说:“他哪儿是我的儿子,他眼里只有那老巫婆。”
秀景苑里,展怀迁一直等到四夫人和大嫂嫂回来,四夫人见了他,还是和和气气,横竖今天是老太太发的狠,与她不相干。
“你大哥哥在甄家守夜,可怜你妹妹。”四夫人泫然欲泣,又道,“你和侄媳妇才成亲,不合适参与白事,我是不强求的,你们就听大老爷吩咐吧。”
“侄儿知道了,请婶婶早些休息,妹夫自幼积弱,还请不要太过伤心。”展怀迁说罢,便行礼告辞。
韩子淑送出来,碍着有人在,一些话不好说,展怀迁见大嫂嫂悲伤地摇了摇头,猜想是说大妹妹在甄家不好。
果然,来大院见父亲,展敬忠正沐浴更衣,隔着屏风对儿子说:“颜儿瘦得不成人形,如今见到家人,她才能安心些。你回去和姜儿商议,倘若她不忌讳,明日就去甄家看一眼,我是怕……”
展怀迁握紧拳头,他知道父亲的意思,父亲怕大妹妹会死在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