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家乡,京城的日落总是早些,转眼一天又快过去,七姜独自坐在屋檐下,数着离家的日子。
爹娘应该已经搬到镇上去,哥哥也该在边军领了差事,家里的日子怎么都比从前强。
父母养育十七年,哥哥疼了她十七年,而这家里除了长辈糟心些,吃得好穿得暖,那床榻的被褥仿佛躺在云朵里,这么想来,真是全家都过上了好日子。
“也算值了……”想到这里,七姜红了眼圈,但见有人过来,赶紧压下心头的思念和不甘,打起精神。
门下的丫鬟,领着窈窕优雅的小姐缓缓走来,抬头见七姜在屋檐下,上前几步道:“少夫人,是清姑娘来了。”
七姜神情淡淡的,想起那天这人滚下台阶装可怜的样子,想起何世恒的告诫,她有来由地不喜欢这个人。
虽说不喜欢,但她不会去招惹人家,也不会故意欺负谁,顶好这清姑娘,也能离她远远的。
“二嫂嫂。”上官清到了阶下,欠身道,“该传晚饭了,老太太命我送几样菜来,丫鬟们已经送去小厨房,妹妹来给您请安。”
七姜冷漠地说:“我们年岁差不多,我兴许还比你小些,不用请安来请安去的,下回送菜,放下就走吧。”
上官清压着火气说:“我对嫂嫂以礼相待,嫂嫂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日我不慎跌倒,从未说是嫂嫂推搡我,是一旁的嬷嬷添油加醋,难道您误会我,要挑唆您与二哥哥不睦?”
“不木?”七姜听不懂,“不木是什么意思?”
上官清愣住,难以想象,这么简单的话语,云七姜都听不懂,难道都要像她那么粗鄙,敢当众辱骂丈夫才好?
七姜起身道:“你看,我们谈不来,你也回去吃饭吧,就不留你了。”
张嬷嬷从边上过来,已经赶不上打圆场,唯有硬着头皮送客,一直将上官清送到院门外。
“张嬷嬷。”
“是……”
上官清冷着脸说:“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二嫂嫂也太过了,倘若族中长辈亲戚来,或是贵客登门,她也这般脾气,要大伯父二哥哥他们的脸面往哪里搁?”
张嬷嬷是客气,可不是卑怯,挺起背脊道:“姑娘终日服侍老太太,实在辛苦,哥哥嫂嫂房里的事,姑娘就不必操心了。”
上官清道:“嬷嬷是伯父伯母最信任的人,就有责任引导指教二嫂嫂,我们大户人家,若都是这般小家子做派,如何了得?”
“是是是……”张嬷嬷看出来了,这小上官氏此刻心里没好气,多说无益,由着她撒了气,赶紧送客是正经。
上官清也是一时激怒,平日里断不会与这些管事婆子撕破脸,冷静下来后,到底是带着下人走了。
“还真把自己当这家的主子,咱们屋里那位,才是正经主子。”张嬷嬷嫌弃不已,回到院里,就命令关门,“往后阿狗阿猫的,不许随便放进来,让他们在外头等着,没人通报就往里闯,到底谁没规矩。”
七姜在里屋听见嬷嬷嚷嚷,还以为她和上官清吵起来,赶紧出来看,只见嬷嬷一个人往这儿走,她问道:“怎么生气了,是我不好吧,没给那位好脸,嬷嬷你别生气,我不想搭理她,想着不给好脸色,她往后就不会再来了。”
张嬷嬷很不在乎:“不妨事,狐假虎威罢了,这家姓展,又不姓上官。”
七姜笑道:“我姓云呢。”
张嬷嬷这才嗔道:“您又淘气了,还有啊,那恒哥儿最是爱胡闹的人,满京城谁不知道他游手好闲、放荡不羁,虽说看在大夫人的面上,表兄弟往来亲密些也没什么,可您到底是女眷不是,还是谨慎些好。”
七姜皱着眉头问:“刚才那
个人说‘不木’,嬷嬷你又说‘不鸡’,到底什么意思?”
嬷嬷哭笑不得:“您和奴婢说说,您都认得哪些字,不识字可不行,将来家里的账本您都看不来。”
七姜摇头:“我可不想看你们家的账本。”
嬷嬷不厌其烦地纠正:“是‘我们’家,是您的家……”
此刻,展怀迁的马车停在了司空府角门外,命人通报后,正吃晚饭的何世恒,放下筷子就跑出来。
“有事说吗,不进来?”
“找你喝酒呢,去不去?”
“当然去。”
然而表哥看着高兴,却并不兴奋,不似他兴冲冲找自己时那股劲头,展怀迁把心思先藏在肚子里,问道:“哥,你今天去惜园了?”
何世恒已经上车,招呼门下小厮去禀告,坐稳了就命马车动身,听弟弟问起姑母,应道:“姑姑气色极好,必定是你平安回来,她心里高兴。”
展怀迁说:“母亲喜欢云七姜,对儿媳妇很满意,所以高兴。”
何世恒笑道:“谁不喜欢小姜儿,那样爽快的姑娘,你别说,和姑姑的脾气还真有点像,怪不得奶奶也喜欢,瞧着跟自家闺女似的。”
展怀迁笑了笑,由着马车往酒家去,没再说话。
离京两年多,这市井街坊也有了很大不同,如今酒家都添了戏台,他们上楼进雅间,底下热热闹闹的唱,这边听着却不吵,好酒好菜端上来,展怀迁也有些饿了。
“在军营吃得不好吧,怀迁,你真的杀过人了?”
“不然呢?”
何世恒抱拳道:“佩服佩服,往后还是我叫你哥哥吧。”
展怀迁垫了肚子后,才举杯尝一尝被表哥夸赞的酒,说实在的,他品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但是胃肠里热乎起来,心头想说的话,都打开了。
“这底下唱的什么,如今都不奏雅乐了?”
“那玩意儿哼唧哼唧谁爱听,吃饭喝酒还不图一乐,这小曲儿多好,热热闹闹的。”
展怀迁听了几句,摇头道:“我不喜欢。”
何世恒不计较:“下回带你去你喜欢的地方,可我觉得,小姜儿能喜欢这里,那日我听书还遇上她呢。”
展怀迁微微蹙眉,说道:“下午老太太特地派人来兵部衙门告诉我,你和云七姜在家里逛园子。”
何世恒冷笑:“这老太婆就不干人事。”
展怀迁说:“哥,我知道你从不把世俗礼教放在眼里,可云七姜是个女子,若因与你投缘而被人指指点点,何苦来的?”
何世恒豪气地饮尽一杯酒,说:“姜儿才不会在乎,你不如你的娘子洒脱。”
展怀迁有些浮躁:“我洒不洒脱,谁也不会多嘴什么,可她一个姑娘家,往后各府之间的宴请相聚,她总要去露面,只怕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何世恒奇怪地看着弟弟:“你怎么了?”
展怀迁说:“老太太就是在警告我,是云七姜行为不检在先,倘若日后她要做规矩责罚云七姜,我就站不住脚,插不上嘴。”
“怎么就插不上嘴,是不是你的媳妇?”何世恒生气地说,“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怎么着,惜园里住我姑姑还不够,还想把小姜儿也撵去?”
展怀迁冷声道:“你缺云七姜这个玩伴吗,相识才几天,你们就能说得到一块儿去?”
何世恒瞪着他,瞪着瞪着,忽然一个激灵,才刚板起的脸顿时笑成了花,不正经地问道:“小子,你吃醋了不成,你不会以为我要勾引姜儿吧,傻小子你想什么呢。”
展怀迁不由得紧张局促起来,极力否认:“我才见她几天,什么吃醋
,我和你正经说道理,你又扯到哪里去。”
“哈哈哈……”何世恒放肆地大笑,靠在椅背上捧着肚子,“乐死我了,我说为了什么,跟我急眼说这些话,是是是,哥哥不好,哥哥莽撞了,哥哥没顾着你的心情。我是见小姜儿活泼大方,那会儿也不知道你几时回来,就去看看她,也是替祖父祖母还有姑姑瞧的。”
展怀迁坚持道:“我说正经的,你别胡搅蛮缠。”
何世恒笑得眼泪都出来,说道:“别生气,我是为了姑姑也为了你,怕人家姑娘初来乍到、举目无亲,才逗她高兴,好让她安心。你要是真不乐意我多走动,那我就避嫌,免得展副将军,翻了醋坛子。”
展怀迁喝了一杯酒,别过头看底下戏台,再不理会表哥。
何世恒跟着一起张望了片刻,忽然说:“你看这小丫头扮起来,眉眼像不像你们老太太家的上官清。”
“表哥,休得无礼,怎好拿戏子比清白人家的姑娘。”展怀迁正经道,“人家也没招惹你。”
“戏子怎么了,就上官家还好意思说清白人家?”何世恒嗤之以鼻,“在我眼里,谁欺负我姑姑,那一家子都是烂人。”
兄弟俩目光对视,何世恒尴尬地一笑:“姑父……还不算太烂。”
“哥!”
“好了,吃饭吃饭。”何世恒说,“往后我也不能常邀你了,你是有家室的人,该多陪陪媳妇,小姜儿与你既是夫妻,你就是她在京城的依靠了。”
展怀迁说:“可她要与我和离,说写休书也成,她只想离开这里。”
“啊?”
“母亲也知道,你听过就好,千万别对旁人说。”
“这是自然,可是小姜儿她?”
展怀迁说:“我爹怎么想的,我也不明白,一个农家女如何在我们这样的人家活下去,她没念过书、不识字,若是当家作主,怕是连账本都看不来。”
何世恒担心地问:“那你怎么打算,难道真的放她走?”
展怀迁说:“我们做了两年约定,不知道两年后,又是什么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