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仪俱足居高临下的神女微抬起眸子,那对毫无感情的黄金瞳并不像是密党多年来想象中的刺目光辉,反倒像是迷途的旅人在黑暗的荒原上跋涉,万念俱灰之际见到了极远极远处暗淡昏黄的烛光那样震撼、为之倾倒。
白王从八岐大蛇头顶的荆棘王座上站起来,她俯瞰路明非,他们隔着一片海和以灰黑色云块为点缀的虚无天空对视。
猩红色的浪在路明非身下几十米的地方吼叫,天上云层中被大蛇的长颈霍开的空洞正被雷霆轰鸣的云块填补,五官妩媚神态庄严的女孩头顶的烈光越来越暗,她的黄金瞳却越来越亮。
铺满整个龙首的月牙白裙裾在翻飞,如瀑的青丝也在翻飞,路明非还是呆呆地抬头仰望,恍惚间他好像觉得自己曾几何时与谁以相同的姿势凝望对方。
八岐大蛇的长颈陡然间弯曲下来,凶烈的风压沉重地落下,路明非伸出握着巨大化暴怒的左臂阻挡在自己面前,小臂上覆盖着黑色的鳞片,鳞片下肌肉如钢铁隆起。
阴影笼罩了他,路明非听到身下传来更凶猛的潮声,风压已经落在海上,像是某个从天而降的巨物落入这片猩红的大海,掀起滚滚的狂潮。
当他将自己的左臂挪开的时候八岐大蛇的龙首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偌大的黄金竖瞳倒映出路明非的影子。
白王已经站在龙首的最前端,她看着路明非,蹙了蹙眉,懵懂、没有波澜的黄金瞳中也倒映着路明非的身影。
路明非全身的鳞片都张开,然后一一扣合发出金属的轰鸣,身体微微下匐,天丛云在前而暴怒在后,做出看似将要发起进攻实则满心警惕全力防守的姿态。
某种好闻的味道被风带着扑面,路明非屏住呼吸。
最后一缕温暖的阳光从白王的头顶消失了,女孩的黄金瞳明亮得像是澄彻的湖面中坠入了群星。
路明非知道这就是战斗开始的信号了,他缓缓地呼吸,将一口炽热的气喷吐出口外。
接着他上下挥舞暴怒和天丛云,最终所有的刀光都迸着刺眼的火光,暗金色与月牙白的刀弧交错切割空气发出风妖的尖啸。
所谓技巧不过是人类在杀死自己同族时用来弥补自身不足的工具。
路明非的力量和速度都已经抵达极限,不管是人类的历史上还是混血种的历史上都未曾出现过将封神之路推进到这种程度的异类。
他不需要技巧,只要不断挥刀、不断挥刀,直到把从过往的历史中走出来的恶鬼斩成碎片。
面对白王的恐惧和震撼让路明非甚至来不及细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电光火石间刀弧已经留下隐隐发着微光的尾迹,最后的破空声中天丛云和暴怒十字相交,狠狠朝着并没有多少动作的白王眉心斩下!
路明非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他不了解天丛云却无比了解七宗罪,白王虽然是尼德霍格创造的第一个初代种,甚至是凌驾于四大君主之上的至尊,可暴怒是炼金术的集大成者,诺顿甚至在匣子的表面刻下箴言曰“凡王之血必以剑终”!
它能刺穿芬里厄全身最坚硬的骨骼,就能把白王从眉心劈开。
不过是龙王的人躯而已,不必害怕,不必畏惧,因为你是亡命之徒,亡命之徒就该搭上自己的命去拼!
仅仅是提前一步抵达的刀光便已经掀起狂风把女孩月牙白的裙裾扬得向后飞起,八岐大蛇冷漠地仰视跃起又落下发誓要刺王杀驾的路明非。
一缕青丝被锋利的刀锋斩断,曾君临世界的白皇帝毫无疑问将迎来她宿命中必然的死去。
最后一刻万籁俱寂,男人的呼吸沉重而悠长。
那对黑色的双翼猛地张开,反方向来的气流几乎刺穿双翼上的薄膜,也止住了他势不可挡的进击。
天丛云的刀身被压在暴怒的刀刃下面,而这把来自须佐之男化身的八岐大蛇尾骨的长刀刀刃则稳稳地悬停在白王光洁的额头上方几厘米处。
他在在刀锋即将切开白王的时候收住了刀势,一切的杀机都消弭。
刀光割开了白王束发的带子,她的长发漫卷如云,裙摆也漫卷如云,那顶代表权与力的冠冕原来并不存在,是龙首上的利角给路明非造成了那种她佩戴着金冠的错觉。
天丛云和暴怒停止落下,因为那女孩忽而歪了歪脑袋,一缕发丝从耳边垂落。
另一个女孩的影子和白王重叠了,细看的话她们居然真的有几分相似,甚至这金冠华裙的帝女也有一对被金色掩盖了的暗红色眸子。
世界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绘梨衣、诺诺、多少年前被杀死在冰海中的白王……
毫不相干的人居然有相似的长相。
某个远比迄今为止路明非所揭开所见证所经历的任何一个阴谋都要更加诡谲更加可怕的真相正在他的面前被缓缓揭开大幕,大幕的下面是连接地狱的深渊,地狱的深处传出群鬼的哀嚎。
路明非的手指颤抖,全身都颤抖,他将两把刀都收到身后,向白王伸出手,白王像是受惊的小兽那样往后缩了缩。
然后她意识到这个拿着利刃的男人并没有恶意,那对流淌着金色火焰的瞳孔中分明还透出君王般的威严,此刻却又像是小猫一样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她用柔软纤细的右臂环抱住左肩,纤长的左手则伸出来,伸出一根手指和路明非的一根手指在风中相抵。
路明非突然长长地出了口气。
原来白王……
也是有体温的。
那和绘梨衣有三分相似的女孩还是歪着脑袋,呆呆地眨着眼睛。
离得够近了路明非才看到白王是何等完美的生物,她的美丽既带有神性又带有魔性,元素乱流围绕着她的长发,电光和火花闪灭,每一次电弧亮起的微光都带动周围巨量的高能粒子升空,于是云层的深处便降下绚丽的极光。
但忽而这人畜无害的女孩脸上就露出了狰狞的神情,那对黄金的龙瞳中小女孩的稚气和猫儿一样的朦胧都消失了,只剩下死神般的冷酷。
路明非心中震动,多年的战斗经验让他立刻要伸手去握住自己的刀柄。
可是那只纤细修长的手掌已经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冰川开裂的巨响在天海间回荡,他的右腕骨骼被捏碎,四度暴血之后的龙躯在白王的面前像是一块饼干那样脆弱。
路明非咬着牙花子挣脱,双翼鼓动带着他远离,可是更多的巨大阴影已经如牢笼般将他困住。
八岐大蛇的其他几条长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海面下探出头来,从四面八方将路明非包围了,长颈与长颈之间像是有无形的场,能够将一条纯血龙类电成焦炭的电流在场的界壁上流淌。
路明非的面骨坚硬,他被捏碎的小臂开始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这声音潮声和风声都无法掩盖,那条放在任何一家医院都应该已经被宣判了死刑将要面临截肢的小臂居然奇迹般的丰盈起来,血肉重组、血管像是蠕动的小蛇那样咬在一起,神经组织则沿着修复的骨头自我治愈。
刀光闪过,天丛云和暴怒重新以最狂暴的姿态被他握在手里。
天丛云的刀刃沿着暴怒的刀脊下滑,刀剑的轻音响彻。双刀交叉,杀机直指白王的眉心。
现在路明非知道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并非绘梨衣也并非诺诺,而是古老神代和黑王竞争的至尊白王。
女孩冷冷地俯瞰他,黄金瞳如此寒冷如此威严,她的所有无知和懵懂都是装出来的,即使与大地与山之王耶梦加得有如此紧密的联系,路明非还是会下意识忽略原来龙并非只会喷火的傻大个这个事实。
从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开始,龙这个物种就是狡诈和恶毒的代名词,他们在历史中用尽阴谋诡计来杀戮自己的同族妄想独据世界,只是最终另一个更阴险更狡诈的种族将那些最终胜利的龙推翻了而已。
白王向前走,她分明踩着空气,却并不坠落,反而如洛神赤着脚涉水而过,每一步都点在成串的的涟漪中间,寂静的元素在那对粉白色的小脚下炸出细小的乱流。
她一边走,那件月牙白的长裙就一边燃烧起来,自上而下化作森白色的轻甲,轻甲的表面覆盖着艺术品般的甲鳞,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
那件长裙的裙摆在燃烧中最后衬得这女孩像是一朵正极致盛开的繁花,又带着锋利的刺,冷冷地警告所有人不要靠近也不要妄想采摘。
此时并非欣赏的时候,路明非已经意识到这个空间应该并非现实,甚至可能也并非某个尼伯龙根,而是真正的八岐大蛇念诵的言灵所构建的梦境。
源稚女也曾展现过类似的能力,白王的血脉中原本就流淌着菁纯的精神元素。
虽说是梦境,但由龙构建的梦,如果死在这里那他的身体也会死去吧?
路明非发出低声的吼叫,他用双手将两把刀合为一处,抡圆了劈向白王优雅如天鹅的脖颈,这速度远超他曾抗衡奥丁的时候,甚至像是能斩断时光。
按理来说这样的刀势不会有什么东西能阻挡,但白王面无表情地侧身闪开了。
接着一只柔嫩、纤细的小手按住双刀的刀背,暴怒和天丛云都颤抖起来,或是因为愤怒,或是因为恐惧。
她看上去玲珑浮凸,如果是人类世界中的女孩可能是连瓶盖都无法拧开的类型,可按住两把狂龙般的巨刀时却喷薄出神的力量,天丛云的刀身上甚至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纹。
路明非无法将刀拔回,于是果断放手,生长金属般倒刺的膝盖从侧下方袭击白王的腹部。
她虽然鳞甲铮铮,但腹部还是女孩的腹部,纤细而平坦,连轻甲的鳞片都没有完全覆盖,还露出仿佛流淌荧光的白玉似的肌肤。
路明非身上所有的尖刺都是沿着骨骼生长出来的武器,即使用来对抗炼金刀剑也不会落入下风,可尖刺的尖端在触及白王的腹部时居然传出轰然的巨响,雷霆一样震得路明非耳膜都在回荡。
接着那根骨刺被生生折断,坠入猩红色翻起巨浪的海中。
一击未果路明非瞳孔微缩,固定在左臂上的色欲滑入掌心,这最为他熟练的肋差发出嗡鸣雀跃着和主人似乎要融为一体。
他将左刀换为右手,然后将刀背按入腋下。
色欲狂吼着延伸为一条挣扎着仿佛想要冲出牢笼的恶龙。
路明非在瞬间完成了居合斩的所有动作,刀出鞘的瞬间他就已经与那伫立于虚无中的女孩擦肩而过。
色欲有切开什么东西的触感传来,路明非的双翼猛地张开。
他反掌握刀向右拂开,动作飘逸而肃冷,像是雨夜中杀人全家的刺客在落入竹林后抖落刀身上沾染的雨水与血迹。
路明非将刀收回,用手指抚摸自己的脸颊,那些黑色的骨凸正在缓缓收回,坚硬的鳞片也不由自主地回到肌肤之下去。
他的全身伤痕累累,鳞片钻回体内的时候像是无数把小刀割开了他的皮肤。
炽热的龙血仍旧在路明非的血管中奔流,龙血让他的体温高得可怕,于是那些血迹便被他身体的高温蒸发,腾起血色的蒸汽。
随后,路明非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胸口。
他解除自己的龙化,并非是因为确认白王已经被杀死,而是他的体力再难维持这种高消耗状态。
更是因为就在路明非与白王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女孩便如白色的幽灵般紧贴着他的后背行动。
在路明非的视线中,自己的胸口血浆如开花那样涌出来。
一只纤白的小手击碎他的肋骨,从后心贯穿心脏,再从前胸钻出。
路明非的胸膛中心脏最后一次有力的搏动随后蓦然死寂下来。
他无力地侧头,看到了那张素冷的小脸压在自己的肩膀上。
“多少年了,我们终于再见。”
白王轻声说,吐出幽冷的、忍冬般的幽香,
“却最终还是免不了刀戎相见。”
路明非浑身抽搐着瘫软下来,白王怀抱着他,像是怀抱行将死去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