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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店叫群英五金,开在镇子西边,不足三平米的铺面,是周英拼尽一生力气留给他们的全部。
周英是周应川的母亲,据镇子上的人说,那是个长得很美的女人,只可惜就是命不好,小时候因为一场高烧烧成了聋哑,大了,又为了几个彩礼,被家里匆匆嫁给穷的连锅都揭不开的赵正生。
赵正生一开始也对她很好,小夫妻日子虽然苦,也还算有个奔头,可谁也没想到,没两年赵正生走了狗屎运,一个远房亲戚在市里赚了钱,把赵正生叫过去当了司机。
后来的故事就极其狗血了,赵正生在市里又娶了一个家里开厂子的女孩结了婚,就此把周英这个又聋又哑的妻子,以及还不会走路的儿子都彻底忘到了九霄云外。
周英也去城里找过丈夫,可被当做避之不及的瘟疫一样赶了出去,但就是这样,这个看起来好像被谁都能随意一脚碾进尘埃里的女人,硬生生咬着牙,没对生活折过腰。
别人不要的废品,她要,别人嫌脏嫌累的活儿,她干,慢慢地,她在别人的“不要”里,攒出了一间芝麻大小的铺面。
也是在那个时候,在一个与现在差不多寒冷的冬天,她救了门口只差一口气就要再投胎去了的许塘。
但大抵周英的命是真的不好,她去世那年,周应川才十四,十四岁的少年还来不及悲痛,就要扛起母亲的棺材和这个家。
许塘看不见,养家的担子就落在了周应川的肩上。
那时候的周应川很忙,他辍了学,白天跟着镇子上的师傅去当学徒,学习维修工机,他做帮手,肯卖力气又不要钱,那些师傅抱着白得一个劳动力的心思,也愿意带着他。
晚上,周应川会托镇子上供销社的采买,给他带书,那会儿采买的大姐告诉他,城里帮别人算账的赚的多,还可以接私活儿,不用坐班,方便他照顾许塘。
就这样,周应川又捧起一摞摞晦涩难懂的书,用仅有的初中学历,挑灯夜读,自学了起了会计。那段时间许塘每回半夜醒来,周应川都不在床上,翻书写字的声音常常彻夜不停,成了他熟悉的催眠曲。
不过这些周应川都没对他说过,当然,即便他不讲,许塘心里也知道,那两年,他们应该是过得很难很难的。
钥匙开卷闸门带动哗啦啦的动静,让许塘的思绪像振翅回笼的蝴蝶。
“韩明说学校真的要撤了?”周应川问。
“八九不离十了…镇子上的人都出去打工了,没有学生,没钱开工资,老师都走了…周应川,我觉得让我上学比去扎针还浪费钱…”
“胡说,不读书怎么行。”
周应川训他,许塘撇撇嘴,读什么,他一个小瞎子,读成了状元又怎么样,又参加不了高考。
“可我也不是读啊,我顶多就是听…”
“听也得去,学校有同学,能跟你说话。”
“那学校也不让乱说话,扰乱课堂纪律,被老师抓到要罚站的…”
周应川啧了一声,许塘不抬杠了,投降道:“好好好,我知道,你是怕我变成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傻子,让我去学校里交朋友的…我知道嘛。”
他知道周应川心疼他。
见周应川理完了货,许塘又说:“周应川,要不我以后就在这里看店,好不好?这样白天你就可以不用那么忙了…你可以专心学习,现在你白天要顾着店,要帮别人修机器,晚上还要看书,你每天都睡得好晚,起的又那么早,我不想你这么累…”
他软软地搂住周应川的脖子,蹭了蹭。
周应川微微一愣,许塘搂他搂的更紧了,柔软的发丝落在周应川的衣领里。
“韩明说睡不好会早死,我不要你早死,一点也不要。”
“……”
周应川的额角隐隐跳了两下,还没说话,背上的许塘又开口了:“你早死的话我就和你一块儿死,咱俩挤一个棺材,我也早死。”
周应川闭上眼,再睁开时,许塘的屁股就狠狠地痛了一下。
许塘叫到:“周应川,你干嘛!”
“再胡说那个字还揍你。”
周应川鲜少凶他,许塘撇了撇嘴。
“不说就不说嘛,你干嘛这么凶…你烦嘶…”
察觉到周应川的一只手又要空出来,许塘又不是傻子,一个死字还没发音,就从周应川身上跳下来了。
“你好讨厌,我不要你抱了。”
尽管周应川对他大部分时候都是没什么脾气的,但要是周应川真生气了,许塘还是有点怕的。
“我上次叠的那些元宝都卖出去了吗?”
“差不多了,还剩这些。”
榆溪有在过年前给过世亲人烧纸的习俗,纸钱纸元宝什么的,这些天都很畅销。
周应川从一旁的纸箱里拿出半袋。
“那就只剩一点啦,你别忘记摆到外面去,我今天还可以再叠一袋!”
他骄傲的小表情要溢出来,周应川摸了下他的头,不过没有给许塘那么多,只给了他一沓不到一指高的纸元宝。
“太少啦,再给我一叠,我已经找到诀窍了!”
“这么多够了,叠再多手不痛?”
周应川不想让许塘那么累,他也从没想着要靠许塘赚钱,许塘只要健康,好好吃饭,好好去学校上学,交朋友,就够了。
当然,他也怕许塘真的叠的手痛了,晚上要哄的还是他,他最近实在太多事情了。
“唔,只痛一点的话没关系…”
许塘拿着纸元宝扑在周应川的背上,或许是在熟悉的地方,他几乎依靠本能就可以猜到周应川在哪儿,又或者说,他用周应川的心跳来识别他的方位。
“周应川,如果我多叠一沓的话…今晚你可以早睡一个小时吗?”
周应川愣住了,他看着许塘,可许塘看不到他,他软软地搂着他的脖子撒娇。
“就一个小时…好不好嘛。”
周应川没办法形容这一刻他的心情,就像是被人伸手进去托住了他的心脏,甚至直到很多年后,他都记得在这里,许塘问他,他多一沓纸元宝,他可不可以早睡一些。
“周应川,你怎么不说话?”
许塘问了两声,周应川都没有回应,这很少见,许塘有些担心了,他摸摸周应川的头,想试探他有没有生病…
“我没事…”
周应川拉下了他的手吻了一下,他将背上的许塘换到前面来抱,许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觉得周应川抱他抱得有些紧,他只是想让周应川可以多休息一会儿。
“趁现在卖的好,你给我多一些嘛,再过两天就没人买了…”
虽然他这样说,但最后周应川还是只给了他一叠,其他的,周应川说等他叠完再说,许塘拗不过他,只好先答应了。
狭小的五金店,两个人都忙了起来,周应川在院子里把年前放在这儿的最后一台织机修好了,又拿出几本厚厚的账册,一笔笔的核对。
这年头,好多小厂子都是响应号召火急火燎开起来的,账目记得混乱的很,凭证也是乱贴,东一张西一张,单据这里一笔那里一笔,费用的日期涂涂改改,塞得支出里还有孩子用的作业本,换做其他人,估计只翻上前两页都要头痛的逃之夭夭了。
周应川却很有耐心,他沉静地梳理着手上乱七八糟的账目,誊抄在另一个本子上。
快中午的时候,外头雨停了,有人拍着门喊。
“应川!在不!”
来人是刚在镇子上刚也跟风开了个小纺织作坊的王成斌。
男人约莫不到四十岁,戴着眼镜,矮胖。
“王叔,你那台我已经修好了,是绞丝链有个零件松动了,你找人搬回去用,应该不会再出毛病了。”
“哎呀,机器的事一会儿再说,我来找你是有急事的,应川,我哥那个服装厂的你账核好没有?”
王成斌原先在城里做会计,为了多赚点钱,揽了好些个厂子记账的活儿,去年和老婆打算也赶个潮流,在家里开个纺织小作坊,能接城里的订单,就不做会计了。
谁知道年中接了个大单,一个国营的服装厂在他们这边建了个分厂,他一个八竿子刚能够上的表哥是上头开会竞聘的分厂长,得知他会算账,开了个酬劳,托他算算账目,本来他以为不是什么麻烦事儿,谁知道等表哥派人送过来,光乱七八糟的各式单子就垒了几大纸箱。
换做年轻的时候,他眼神好,能熬,做也做了,可现在他要眼睛眼睛不行,腰也疼,再说了,他那小作坊刚投了几万块钱买设备,进退不得,又怕推了跟表哥的关系闹僵,思来想去,他只得把这个活儿分包出去。
好在前些年他接的好几个小厂子的活儿也是给周应川干的,周应川算账仔细,这么多年几乎没出过错,王成斌放心,也习惯找他了。
“王叔,已经整好了。”
“这么快?我听我哥说这次光从主厂那边运过来的设备原料都十好几批,那几箱子乱单子,你都理好了?”
“嗯,对着入库单和还有厂里的过磅记录都核对了,原材料得实地核验,但设备的数量出入有些大,主厂那边给的清单上有丝织机十台,验收签过字的只有八台,捻丝车三台,但是从明细表的折旧上看,估计明年有两台就报废了,这样厂里的成本会大大增加的,还有卷纬机,也少了一台。”
“什么,少了这么多?”
王成斌惊讶了,苏南是纺织业大省,他干了这么多年会计,听周应川一说,心里一下子就约莫出来了。
“一台丝织机我算它两万,那捻丝车可贵,一台按现在的市场价,就是二手的也得小二十万,还有其他机子…这他妈主厂竟然少给了这么多?应川,你是不是核错了?”
“王叔,设备价值高,不难核对,如果主厂给的资产明细和清单没错,就不会出错。”
王成斌咂了下嘴,周应川这孩子仔细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这几年将手里接的私活儿都给他,自己只当分成的甩手掌柜,可这个错数不小,主厂好说也是国营单位,真会搞错…?
想到什么,王成斌的脸色突然有点不对,周应川说:“不过这些都是账目上的问题,除去设备,原布的明细太混乱了,还得到实地清点才能清楚。”
“我知道,这他妈账目要是都敢这么搞,运过来的想必比这还少…我跟你说,他们这次学的是特区,搞的是竞聘,你知道竞聘啥意思不,我听我哥说,他今年至少得给制衣厂创利一百多万,不然就得自个儿背上头的贷款…算了,回头再跟你说,我得去跟我哥先支会声儿!”
王成斌在社会上混那么多年,道道也懂的不少,他跨上他那辆二八大杠,想起什么,又从车后座上的弹簧压子上拿下一摞系好的书。
“对了,这是你上次托我去咱市里买的书,真不好买,就自考办门口有卖的,我给你捎来了啊,你看看对不对。”
周应川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几本会计教材。
“对,谢谢王叔。”
“哎呀谢啥,你妈是个好人,当年我老婆在街上难产,谁都不敢帮,还是你妈上去的,你婶子记得你妈的好呢,不过那会儿你太小,估计都忘了,你也不容易,好好考…对了,你那自考啥时候考?”
“今年九月。”
“那还早,不耽误你,过年你王叔要有啥急事,你可给我顶上啊,我那小作坊你婶子一个人忙不过来。”
“王叔,没问题。”
周应川答应的爽快,王成斌也高兴,蹬上他那辆二八大杠走了。
五金店就巴掌大,许塘听见了他们在外头的对话,他丢下叠了一半的纸元宝,雀跃地扑在周应川身上。
“慢点,小心撞到。”
“你会接到我嘛。“
周应川抱着他,许塘笑眯眯地说:“我们今年又有外快赚啦?”
“嗯。”
“王叔人真好。”许塘想了想,又说:“可你这样会不会太辛苦了,你现在一个人要做好多事…”
他心疼地摸摸周应川的脸。
“你摸起来都有点瘦了…”
“没瘦,是长高了。”
周应川抱着他坐下,不止是王成斌,镇子上还有很多小作坊和小厂子的的账目也在他这里做,桌角那块的账本垒成了小山,他拿过一本折角的摊在桌上。
“你又长高了!”许塘两只手臂晃荡的挂在他的脖子,像只惬意的小猫咪:“那我呢,我长高了吗?”
“也长高了。”
“到你下巴了吗?”
“快到了。”
晃荡的手臂一停,许塘往前倾了倾身体,难过的倒在周应川怀里:“好吧…我知道了,快到了就是还没到…你不用安慰我。”
周应川低头,看许塘难过的小脸。
不过这个确实没办法“安慰他”,就算他说到了,许塘也可以自己摸出来的。
“那到你肩膀了吗?”许塘不死心。
周应川犹豫了一下:“到了。”
“真的?能到你肩膀就好了!”
许塘瞬间又开心了:“等你考完试,说不定我就可以长高到你的脖子了…!”
他美好畅想,周应川的嘴角微微扬起。
“嗯,所以你要好好吃饭,才能长高,知不知道?”
一提这个,许塘就有点蔫了,他坐在周应川怀里。
“对了…晚上我们是不是要给周姨烧纸…?你把那些元宝拿过来,我再叠一些,专门叠给周姨的,不会打扰你。”
他转移话题的小心思就差直接写在脸上,周应川无奈的摇了下头,拿过他没叠完的那摞纸元宝,放在许塘摸得到的桌边。
许塘一个个慢慢的叠,叠到他特别满意的,他会仰头亲亲周应川的下巴,炫耀给他看。
周应川算着账,被他打断也了不会急,会低头吻他的鼻尖,夸他叠的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