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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姨的坟在山上,踩着蜿蜒山路爬二十分钟,镇子上的人死了都埋在那儿。
堆坟的地方是周姨当初自己选的,因为这片树林密,有好多鸟窝,镇子上其他家都觉得天上老掉鸟屎,不吉利,坟都在外头山坡的平整地上,周姨不觉得,她听不到,就觉得这儿热闹,死了能有几只鸟儿陪着说话,挺好的。
或许是周姨怜爱他们,每回周应川和许塘来上坟,没有一次是下雨的。周应川打着手电,背着许塘,手里拎着烧纸桶和一袋袋纸钱上山,在外面撒欢跑了一天的大黄也回来了,竖着尾巴跑在前头给俩人探路。
山里到了深夜,树杈子都结了一串冰溜,周应川怕树枝划伤了许塘的脸,给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
到了坟前,许塘已经有点想哭了,眼泪刚蓄上,周应川拉着他的手,往后退了退,把他带着毛线手套的手扶在一颗树上。
“你就站在这棵树这儿,不许往前走。”
许塘不满意:“我不要,人家儿子都是站在前头的,我也要站,周应川,你嫌弃我姓许…”
周应川对他的抗议不理睬,许塘听见周应川找地方搁下了烧纸桶,放稳了,在划火柴了,他有点着急了。
“周应川,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这么残忍,我也很想给周姨烧纸…”
为什么剥夺他烧纸的权利,这不公平!
许塘在那儿抗议,天气太冷了,火柴划了半天没着,周应川又换了打火机。
“你说我为什么我不同意?”
被他一问,许塘有点心虚:“前年那次就是因为你不让我给周姨烧纸,我才自己去捡火柴烧的,而且我还没点着…!”
“你是没点着纸钱,点着棉袄没有?”
这下许塘更气短了,他咳了一声:“咳…!那也只点着了一点点…!只是把棉袄袖子燎了一个小洞而已,又没真的烧着…”
“真的烧着了还得了?棉袄里都是棉花,真烧起来你往哪儿跑,嗯?”
那年上坟的意外周应川想想都后怕,他就一个没看住,许塘胆子大的直接摸着火柴划,袖子都冒烟了,他吓得一下子扒下了许塘的棉衣,扑了半天才灭火。
许塘小声辩解:“就指甲那么点儿大的火…”
他比划着,手就从树上放下了了,周应川回头,低声训他:“胆子大的你…给我扶好。”
许塘噘嘴。
周应川说:“快点,别磨蹭。”
好吧…看来那年的事周应川真的很生气。
许塘只好把两只手贴着树。
不过一想到今年他给周姨烧纸的心愿可能又没戏了,许塘就难过,又难过又委屈,早知道不说了,他为什么要提呢?本来那事周应川应该都忘了,现在好了,他又想起来了。
还平白挨一顿训。
许塘扶着树,越想自己越可怜,周应川这个人怎么会去学会计呢?他应该去学铁面包公专业,一定不用考试就是满分吧!
他想着,周应川那边火桶里已经燃起来了,烧纸的浓烟味弥散开来,有点呛。
“我保证今年不会碰火了,行不行,周应川,你总要给我干点什么吧…求求你了。”
他哀求,周应川想说一会儿烧完了,让许塘过来磕几个头就行了,他妈肯定不会怪他的,回过头,就看见许塘站在树跟儿,两个手抱着树,可怜巴巴的贴着树干,小脸藏在后头,一副快哭的了样儿。
……他真是欠他的。
片刻,烧纸的流程就变了。
许塘不用扶树了,他拿着一袋子周应川给他的纸钱和元宝,大黄在他旁边摇着尾巴等,等许塘拿出来,给大黄,大黄叼在嘴里,几步路远的地方它跑的屁颠屁颠地,叼去给周应川,周应川接过,再扔到火盆里。
本来周应川一个人一两下就完成的工序,因为许塘和大黄的参与,硬生生多出好几道。
中间,许塘把他辛苦钉了一下午的告状书也拿上了,大黄叼给周应川,天黑,周应川一摸,纸板已经不是白天许塘钉了密密麻麻十好几行的那个了,摸起来几乎一张都是空白的。
“塘塘,是不是拿错了?”
“没有…你烧就是了。”
火盆里窜出的火舌卷着灰烬碎屑,在寒风里冲摇,周应川忍不住眨了下眼,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上头只有很秀气的一句话:“周姨,我和周应川很好,我们很想你。”
元宝和纸钱烧完了,周应川熄了火桶里的火,带着许塘给周姨磕头,他跪了很久,站起来时,又背上了许塘。
回去的路上,刚才还和他据理力争“烧纸权”的许塘情绪一直不高,他甚至难受的小脸都白了,在半路,他的胃像被人摁着挤压,终于忍不住地吐了出来。
周应川拍着他的背,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每回上完坟回来,许塘都要难受上好几天,他的情绪总是能极快的反应在胃上,他一难受,要么吐,要么几天都吃不下什么东西。
到了家,周应川拿着热水给他漱口,漱了几次,许塘的脸色才缓过来点。
周应川从兜里拿出颗糖塞在许塘嘴里,又灌了一个热水瓶,包着毛巾,给许塘放在被窝里暖着胃。
“我就说不让你去…”
他妈去世的第一年,周应川是不肯带许塘去上坟的,他怕许塘撑不住,他也听村里老人说,身弱的不宜上坟,容易丢魂,后山这一片全是镇子上的各家各户的墓地,他不想带许塘去那些地方。
可他不带许塘,许塘就哭,本来周应川也想过干脆狠狠心,哭也不理,但许塘小脑袋瓜聪明,他看光嚎没用,就转变了策略。
夜里,周应川翻一页书,他擦一下眼泪,周应川翻一页书,他擦一下眼泪,小胳膊挥舞的比外头机器上的卷轴配合的还默契。
尽管知道许塘多半是故意的,干打雷不下雨,但周应川也舍不得他那样熬夜,只得都带他去了。
“你不带我去的话,我以后都不要吃东西了…”
许塘很少会用吃饭威胁周应川,因为那样周应川会很生气,但当他真的很难过,很伤心的时候,他就不会在意周应川生不生气了。
周应川看着他,许塘呕不出什么,但应激反应刺激的他眼眶通红,因为勾起周姨去世的伤心,眼角又挂着些细碎的泪滴,周应川哪里还忍心,他低下头亲了亲许塘的脸。
“塘塘,想不想放烟花?”
周应川起身,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小呲花,是镇子上很流行的烟花款式,能拿在手里,点着了火花很漂亮。
许塘有了点反应:“什么烟花…?”
周应川擦去他的眼泪,拿着他的手去摸。
“如果你从现在开始不掉眼泪的话,我就带你去院子里放。”
周应川不让他碰火,一点也不行,所以这个放烟花的机会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挺难得的。
许塘纠结了一下。
“好吧,不过你得让我自己点…”
都伤心成这样了,他还知道谈条件,周应川无奈地轻笑,揉了把他的头。
“行,让你自己点。”
听到周应川同意,许塘哽咽了一下,这才擦干眼泪,爬起来又跟他去了院子。
到了院子里,许塘摸了摸细细长长的烟花,周应川教他拿着哪头儿,拿多远,他熟悉了,又迫不及待的摸火柴盒子。
“周应川,你教我,我想自己用打火机点…”
怕周应川不知道,他补充:“就那个摁一下,啪一声,可以自己冒火的,我们学校的男同学都有,他们在厕所一直打,韩明跟我讲了,男同学会用打火机很帅的…!”
十几岁的小孩,拿打火机除了学抽烟,还能干什么?
周应川的脸色有点黑了。
“他们叫你去没有?”
许塘先是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叫了,但我没去,厕所里都是屎,臭死了,我才不去。”
他又不傻。
周应川的脸色这才好点。
“你们那个学校撤了也挺好的…下次他们再叫你去,你也不许去。”
“啊?为什么…?你不是一直让我在学校里要多和同学在一块儿玩吗?”
周应川难得梗了一会。
“玩可以,但去厕所的事不许一起。”
许塘觉得周应川莫名其妙的,说好带他来放烟花,现在又管他上厕所的事,再说了,反正学校都要拆了,而且学校的厕所他很熟悉的,每次都是一个人去,就算他瞎,他也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去拉屎!
“你还放不放呀,不放我就回去了,出来一趟,你老说厕所的事儿…”
“放。”
周应川从怀里掏出打火机:“你爱干净,比他们都强,乖,等过完年,考试了,咱们就去城里,我想办法找房子落脚,再给你找新的同学。”
许塘点点头,周应川去年就跟他说过的,他在准备一个很重要的考试,能考上的人很少很少,要是真能考上了,就可以在城里找工作,那儿的老板开的钱也会比在五金店赚得多,他也会跟着一起去城里。
许塘觉得都可以,反正周应川在哪儿,他就在哪儿就是了。
许塘要自己拿着打火机点烟花,周应川既然答应了,就没反悔的。
不过他也没有完全让许塘自己点,他把打火机塞进许塘手里,握着许塘的手,把他的拇指放在打火机的砂轮上,确定窜出的火苗不会伤到许塘后,“唰”的一声,许塘眼前微微亮起些,手里的烟花点燃了。
“周应川,这个放出来是什么样子的?”他有点小兴奋。
周应川不太会形容:“嗯…烧起来是白色的火花,很漂亮,像蒲公英。”
“明年我还可以放烟花吗?”
“可以。”
“那我可以放很大的那种吗?像个树桩那么粗的,我小时候见过一次…点着了在天空上是一个超级大的蒲公英…!”
他满脸期待,不知道那种很大的烟花很贵,放一次,价格估计能得抵得上他们半个五金店的,不过周应川没说。
“我努力,明年让你放那种很大的烟花。”
许塘弯起眼睛笑了,他清秀的小脸被微小而绚烂的火光映亮,光彩如洒落的星。
突然地,外头刀擦火刮地,一声汽车踩下重刹的声音划破夜色。
这年头,能开得起汽车的人很少,尤其是在镇子上,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辆,许塘还没反应,周应川就立刻将他推进了屋里。
“乖,在这儿待着,别出来。”
下一秒,许塘就听到他们的院门被人用力的拍打着,紧接着,几个男人踹开了门栓,后头,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又哭又喊:
“赵正生,你妈是什么意思!大过年的你妈恶心谁呢?什么想见她的大孙子,承承不是她的大孙子谁是她的大孙子?!”
赵正生紧随其后,夹着个皮包:“你说你,我妈好不容易从老家来一趟,你这是又闹什么!!”
“我闹什么?你们老赵家别以为我娘家没人了!我告诉你,你赵正生唯一的儿子只能是我们承承!其他人,别想跟我们承承抢一分钱!老太太不是想见她的儿媳周英和周英生的那个小贱种吗,我今天就在这里,看你敢不敢接他过去!你别忘了!当初要是没有我叶红霞,你连着你们老赵家一家子都是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