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塘还以为周应川赶不及了,他最近很多天都跟着王老板在长海,许塘依稀听他提过,大概是一些厂房,设备,招工,抵押贷款…之类的。
他的耳朵循声将眼神带了过去。
“周哥好!”
莫小翔咧嘴打了招呼,他觉得近来周哥似乎有点变了,和刚来培江的时候不一样,他第一次见周哥的时候,周哥给人感觉是脾气挺温和的,但总有一股子形容不出的…淡漠。
最近那股子冷冷淡淡的感觉好像又隐去了更深的地方,总之是莫小翔这几两墨水形容不出来的。
“周哥,我中午带许塘去楼下的那个川菜馆子点了水煮肉片,拌黄瓜,许塘吃了半碗米饭呢。”
许塘近来经常住校,他和周应川说学校的饭菜太寡淡,他都没胃口吃,周应川就给了他钱,请莫小翔带着一起他去楼下的饭馆点菜吃。
楼下很多小炒店,许塘意外发现了这世界上还有湘菜这么过瘾的口味,他和莫小翔常去吃,两个人点一荤一素最多就十块钱,周应川一次就会给他五十,有时还会给他一百,让莫小翔羡慕的不行。
“排练的怎么样?”
周应川已经走到了跟前儿,后台就是舞台后头划出的一片空地,临到节目的演员在台子上等,他们这些排在后头的演员,大部分都穿着演出服席地而坐。
“起来,别坐地上,一会着凉了,坐这儿。”
周应川一手拎着两袋子在长海买的零食,一手拎着两个刚在路边买的折叠小马扎,给了莫小翔一个,另一个他扶着许塘坐下了。
“你又没见过我排练,我下午排练的时候演的可好了呢,你都不在…”
许塘的语气有点小怨气,周应川从袋子里拿出一盒蛋卷,撕开包装,给许塘自己拿着吃。
“尝尝这个,是不是比上次买的脆?”
“别想哄我,我不吃…”
“尝尝,我下了收费站就直接赶过来了,再快,交警要抓我了。”
许塘噗嗤一声笑出来,拿着里头的蛋卷吃,确实比之前买的那个脆:“这个好吃,这个是什么牌子的?又香又脆,还有一股甜甜的奶油味儿。”
现在他吃的零食多了,懂得也很多了。
“牌子是个英文,可丽丝,那下次还买这个。”
周应川把手里拎的另一大袋子零食给莫小翔了:“小翔,多谢你照顾许塘。”
“哎呀没事周哥,许塘可厉害了,他现在是我们班上的小神童,我晚上哪道题不会都问他…而且他隔两天就带我改善伙食,我都吃胖了,再拿这么多我真的不好意思了。”
周应川说没事,莫小翔就欢天喜地地接了。
今天这场建市晚会在培江这地方可以说是一等一的盛会了,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来凑热闹,不少单位都提前下班,吃完饭,大家就陆陆续续带着家里老人孩子来看晚会了,广场上乌泱泱的全是人。
台上的主持人激情澎湃的介绍着莅临的市里领导,歌舞、小品穿插着演,台下的掌声热烈,还有满广场的叽叽喳喳拖家带口来看晚会的人,吵的不行。
许塘下午排练的时候还没这么多人,一下子这么吵,他就有点难受。
他拉了一下周应川的袖子。
“知道,在弄。”
正啃蛋卷的莫小翔都不知道俩人说的啥,就看见周应川用纸巾揉了两个小球,给许塘塞耳朵里了。
“好点没有?”
许塘点点头:“好多了…周应川,我还有点渴,光吃噎得慌…”
周应川来的急,看俩人节目还早,就去广场旁边的小卖部买汽水了。
小商店人挤人,周应川买了两瓶常温汽水,掏了瓶子押金,就往回走,刚出店门,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步履不稳,正哭着找妈妈,一头差点要撞在冰柜上。
周应川下意识的伸手扶了下小男孩的肩膀,站稳了,他走的时候,听见后头嘈杂的人声里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正在骂骂咧咧。
“赵业承!我不是让你看好你弟吗!你瞧瞧你整天吊儿郎当的样子,再去给我骑你那个摩托车,你一分钱都别想从我这儿要!”
赵正宗今天也是带了老婆儿子来看晚会的,谁知道这他妈一个破晚会人这么多,一会小儿子就不见了,正找的急,听见小儿子在哭,赶紧过来找,看见小儿子正扶着冰柜,头也没伤,赵正宗松了一口气抱着儿子。
旁边的大妈说:“哎呦,你们怎么当爸妈的,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看着,幸好刚才有个年轻人扶了一把,不然这铁皮柜磕着头可是大事…”
赵正宗往前一看,人群里,似乎有个背景很眼熟,竟有点像他的大儿子周应川。
“应川!”
他喊了一声,再一看,那个背影已经不见了,叶红霞也找过来了,从他手里接过了哇哇哭的小儿子哄。
“人这么多,你当爹的就不能看着泽泽点儿?刚才喊谁呢?”
“没谁。”赵正宗说,他觉得八成是自己看错了,周应川怎么可能会来培江呢,也不知过年那会儿自己给他的那笔钱他去支了没有…上半年厂里事情多,他也忘了问…算了,过几天找人去看看吧。
“承承呢?”
赵正宗一听又来火了:“还承承、承承!他都多大了,你看看他现在那个小地痞的样子,我跟他这么大时候都养活家里了!你就惯着吧,早晚惯的他一事无成!”
“赵正宗,你现在是看我们娘俩哪儿都不顺眼了是吧,你想怎么着,你跟那个小服务员的破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俩人在人群里又急赤白脸的争执起来,一会儿就被其他声音给挤得淹没了。
周应川买回了汽水,许塘摸了一下。
“有没有冰的?我想喝冰的…”
“这个季节没冰的。”
“有的,我们学校楼下的餐馆里都有冰的,我自己去买。”
许塘现在兜里有钱了,不像过去那么好糊弄了,他要自己去,这么多人,周应川哪里放心,拎着他的后脖子又给他拎回来了。
“那儿人太多,刚才没找着启瓶器,我教你怎么不用启瓶器开瓶子。”
许塘会开,但周应川这回的方法不一样,他把两个玻璃的汽水瓶子挨着,瓶盖一高一低,抵在地上,让许塘用手拿住上头,他握着许塘的手,往下一顿,“啪”的一声,两个瓶子都开了,像变魔术似的。
“周哥,神了,跟变戏法一样!”
莫小翔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也分到了一瓶,许塘也觉得挺神奇的,他虽然看不到,但他感觉刚才一点都没用力,两个瓶盖就自己掉了。
“周应川,这个怎么弄的?怎么一下子就开了,你让我试试…”
“你先喝,下次让你自己试。”
周应川给他插上吸管,许塘喝了两口,还是要自己试,没一会儿,莫小翔刚喝完,就看见周应川又牵着许塘去买汽水了。
等他们回来时,周哥手里又拿了四瓶,就在那儿教许塘怎么磕瓶子开瓶盖,许塘第一次开了一个,第二次就成功地一起开了两个,笑得挺开心的。
莫小翔一时有点发愣,在他的脑子里,为了学一个有点酷的开瓶盖方式,而专门去买四瓶汽水是件可以说很“荒唐”的事,别说去买了,估计他在家里要是提一嘴,他爸都得抡起棍子抽他。
当然,他也根本不会提,他知道自己出生起就缺了一只手臂,于是他拼命读书,勤工俭学,就是想给家里证明,他也有价值…从小到大,他也必须比别的孩子更听话,才能获得父母的目光…
但许塘不一样,他就是敢提。
不仅是敢,他就像是习惯了,想做什么就说,要什么也说,他和周哥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一点也不怕挨骂,就像那天晚上许塘要跳窗,他以为许塘要被周哥教训一顿了,没两天许塘来上学,屁事没有,好像又把这件事给忘了。
莫小翔似乎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许塘长这么大,吃饭却还那么磨人了。
当一个人从来没有体会过担惊受怕,那他自然什么出格的行为都可以得到包容。
莫小翔一晃神的功夫,周应川又带着喝饱了的许塘去上厕所了,等回来,也快到他们的节目了,老师在叫着自强班参加表演的同学集合。
“去吧,别紧张。”
周应川宽慰他:“我就在下头瞧着你,表演完了,我就过来接你。”
许塘本来是有点紧张的,周遭过于嘈杂的环境让听力敏感的他多少有点不适应,但听见周应川这么说,他的心就安了不少。
“只看着我?”他撇撇嘴。
“不看着你我做什么,人家也不让我上去演。”
许塘被周应川逗笑了:“你真烦…”
老师在催了,许塘和莫小翔就过去了,周应川拎着吃剩的零食和马扎,在后排找了个位置。
“人生总有坎坷,但阻挡不了我们对美好的追求与向往,观众朋友们…今天,我们还邀请到了一些特殊的学生,他们身残志坚,不懈追求,也许他们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但也是平等的人,他们与我们共同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有追求梦想的权利…接下来,让我们有请侨平艺术学校自强班的学生,为我们带来钢琴朗诵《我有一个梦想》…”
周应川看着台上的许塘,还没到他的台词,观众前排的位置留给的都是各个单位的领导和家属,他站的靠后,看了一眼,拍了拍在后面拍照片的摄影师。
“您好,我弟弟在上面,能给他拍两张吗,我付钱。”
摄影师是培江一家小报社的,用的是公家的胶卷,接私活儿也不是不行,个体创收嘛,他瞥了周应川一眼:“行,但拍一张二十。”
本来以为要个高价能把人吓走,没想到周应川掏出了钱夹:“行,拍五张,就站在第一排,最左边那个男孩。”
摄影师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这么大方,花一百块钱就为拍几个照片,不过有这么好的外快赚,不赚是傻子,他低手把那张钞票塞进裤兜,说没问题,一定给他弟拍成主角,让周应川回头去三闻路那个老向照相馆取就行了。
节目表演的效果很棒,第二天,许塘他们和市里领导、学校校长还有老师的合影就上了培江日报的版面,印刷的照片里,许塘站在边角,莫小翔勾着他的肩,看起来有点模糊,不太起眼,但笑的很灿烂。
学校说好的二十块钱补助在登报的第二天就发了,莫小翔高兴极了,他把二十块钱和周应川这么长时间给他的、他攒着舍不得吃的高档饼干和巧克力都寄回了家里。
他和许塘说,他妈又给他生了个小弟弟,是个健全人,不过现在计划生育抓的严,前阵子带着弟弟去亲戚家躲了。
许塘拿着二十块钱,他第一次靠自己赚出这笔“巨款”,从前在榆溪,他能做的很少。
晚上,他趁着周应川在厨房炒菜的时候,把二十块钱悄悄塞进了周应川的钱夹里。
想着等周应川发现,然后再狠狠地大吃一惊。
他计划的挺好,但谁知道等了好几天,周应川根本没发现钱包里多了钱,许塘气死了,半夜睡觉越想越气,忍不住,在被窝里蹬了周应川一脚。
周应川最近忙的厉害,在培江和长海两地跑,吃饭都是在车上一边开一边咬两口凑合的,睡的正熟,还以为许塘是腿抽筋了,摸着黑给他抚着腿,问他怎么了,疼不疼。
许塘才搂着周应川的脖子,贴着他,跟他说了。
周应川听了直笑,他打开灯,拿出钱夹,把许塘那二十块钱找出来了,放在了第一层的夹层里,那里有一张小一寸的照片,是舞台上穿着白色小衬衫朗诵的许塘。
那个摄影师收了钱的确办事,照片拍的是许塘的近景大头照,周围其他人愣是一个没拍到,绝对的主角。
周应川将二十块钱折起来放进了照片后面,他抱着许塘,跟他一张张数自己钱夹里的钱,他现在里头常有一沓钞票,是要在长海跟着王兆兴跑饭局,要结账的。
以此证明他是真的很难发现多了二十块,不是故意的。
许塘于是又“大方地”原谅周应川了。
不知不觉入了夏,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在耳边聒噪,许塘以为他们的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时,学校考完了期末考,许塘的成绩还不错,在放假前夕,周应川给他办了转学手续,带着他又搬家了。
这次的目的地是长海。
周应川说,王兆兴在长海的青东区的买了一个快要倒闭的服装厂,准备接下这个摊子,办他自己的厂,王兆兴给了他百分之十的股份,让他去做经理。
许塘问,股份是什么。
周应川说,就是以后厂子赚的钱,他们都有百分之十。
许塘很聪明,从他那次能看出何文让周应川做的账册是无用功就知道。
他想了想,问,王老板为什么会突然给我们?
周应川跟他说:“因为我答应他,一年之内帮他还清买下这个厂子欠银行的钱。”
许塘问,那是多少钱?
这个周应川没跟他说了,他带着许塘的手去摸他在纸上画的地图,跟他说,长海是个很大的城市,是如今国内面向国际开放的几个前沿城市之一。
那里的楼很高,医院里没有乡野大夫了,有很多厉害的医生,是知名学校研究生毕业的学生。
许塘问:什么是研究生?
周应川说,是很高的学历,等你以后眼睛好了,我也供你读上去。
从榆溪,到培江,再到长海,他们的少年时代就像一辆往前奔涌着、永不回头、也永不停歇的列车。
那时年少的许塘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会开向何方,但大概有周应川在,他从未感受过迷茫和慌张,确切地说,他这一辈子也没感受过这几个字该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