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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彦始终紧闭着眼,脸色苍白,呼吸微弱。
于倾城缓缓将他放下来,让他上身靠在大石上尽可能舒服一些,随后俯下身子在他苍白冰冷的额上印下一吻。
这么久以来,她还不曾如此眷恋温柔、轻慢地吻过他……
她的身后,是此起彼伏、冲锋陷阵的呐喊。利箭“嗖嗖”地从耳畔飞过,刀剑交击,惨叫声四起,满目血肉横飞。
倾城这次原本带的人就不多,而罗番几乎是倾巢而出,卯足了劲要将他们置之死地。一时间硝烟弥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中原的援兵就算赶来,也需要时间,所以,她必须自己负隅顽抗。无论如何,她也要拼死搏斗,带着还活着的弟兄、还有她的大彦回家。
这是山贼头子骨子里的狠勇与义薄云天,也是寨主娘子对郎君的保护与承诺。
大彦。
你等我。
这一次,本寨主说到做到,一定救你出去!带你回家!
于倾城睁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满眼都是怨恨与杀气,绯色的刀锋挂上凌厉的眼角,一层猩红像河水一样慢慢上涨,熄灭了眸光。
谁动了她的郎君,她一定让那人千倍百倍偿还,上手就是千刀万剐。
耳边的风猎猎而过,倾城束起的长发往后不断飘飞。
罗番……是吗?
她嘴角睥睨地勾起,诬陷她通敌叛国、她失忆、让她的大彦受伤……都是因为这个砸碎玩意儿……
于倾城对着一望无际宛若人间炼狱的战场,发出了野兽般的怒吼,这声音发了疯、癫了狂,宛若地狱的女修罗。
她握紧了长杆刀,冲进了敌阵。
一刀一个、一刀两个、一刀三个……
杀红了眼,满身血污,像极了大漠上嗜血的狼,誓要将罗番的军队撕成碎片。
什么阵法,什么用兵,杀便是了!冲便是了!莽就莽了,她就是如此的不好惹。
倾城一人以一敌百,满目肃杀,森冷的眼神看得对阵的罗番士兵一阵心里发毛,瑟瑟发抖。
顶天寨那个战无不胜、谁都欺负不得的女山贼头子——于倾城,回来了!
她一步步往前走,强大的气场宛若山海呼啸,压迫着一切,罗番的士兵一个个不自觉往后退……
罗番王从高台上站起来,一手扶在栏杆上,另一只手猛挥:“给我上啊!你们在怕什么!包围她!放箭啊!”
“嗖——”一声,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银针直接扎中罗番王的手腕,他忽然觉得手臂一麻,各个穴位像极了蚂蚁啃咬,疼得龇牙咧嘴……
“谁?!谁偷袭!”罗番王一顿吼,随后肩上又挨了几针,他满脸都是惊慌,“来人,护驾!”
“别来无恙,论偷袭还是跟你老人家学的。”一声有力的男声从远处传来。
循声望去,从天而降一名青衣侠客,青色长袍上绣着白鹤,蒙着半张脸,两鬓微微已有些斑白。
罗番王只觉得身上麻了一片,连面容都有些难以控制,挣扎着喊:“快喊人……来……,救……救……这暗器……有毒!”
罗番士兵七手八脚地来扛罗番王,那青衣侠客仰天长笑:“这可是我新研制的白鹤神针,好好麻上个三五天吧,怪只怪你连我中原小小的针灸之术都看不懂,倒是妄想统治我中原领土。不过,有一说一,你确实给了我个不错的想法,改天我是可以去考虑萃个毒在上头,下次,就可以直接要你这个老头子的命了。”
罗番王“中毒”受伤,一时军心大动,青衣侠客拔出身后的长剑,加入了战局。
方才原本就被倾城挫得连连后退的罗番方阵,瞬间大乱阵脚,在倾城和青衣侠客的进攻下死伤惨重,局势扭转。
“杀啊——救出小俞将军和雁大侠!”大吉大利率着中原的援军赶来,扬起尘沙、浩浩汤汤。罗番将领见势不妥,赶紧吹响了撤兵的号角……
大吉大利大喊着,率领援军、擂着战鼓趁胜追击往前跑去,倾城才从杀红眼中缓过神来。
大彦……大彦……
她踉踉跄跄扔了刀,一路疾跑,重重摔落在地,而后匍匐地爬到了南宫彦身边,紧紧地抱着他:“大彦你听到了吗?罗番退兵了!退兵了!我们回去!我们现在就回去!”
不管她怎么摇晃,南宫彦都没有回应她。
于倾城的错愕混合着落寞。
背后是尸山血海,怀里是脸色苍白、满身血污,心口腰间都中着箭的爱人。
天地茫茫的一整片苍凉,她仿佛一个人置身在废墟中,无力感灭顶而来……
她好想好想大哭一场。
可于倾城没有哭过。
她只觉得整个人被撕成一片一片的难受,那种打一架都无法解决的难受。巨大的波涛在她心中横冲直撞,人在决堤一样的失重感下,竟显得渺小得无能为力……终于,她忍不住嘶声大叫了起来,鲜血满布的脸上满是仇恨与绝望,眼泪横流几近崩溃。
这是于倾城人生的第一场大哭。
血混着眼泪,从眼角疼到内心,有一种疼痛叫做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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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侠客缓缓负手走过来,给南宫彦搭了一把脉:“脉象微弱,还有救。”
于倾城抬着婆娑泪眼,宛若抓住了一株救命稻草,又不敢十分确认,小心翼翼问了句:“你是大夫?”
“南夕门派吴予子,医术略懂一二。”吴予子点点头,“你把他扶起来,回军营救治要紧。”
“‘一二’也行!‘一二’也行!就算是只有‘一’也得试试!”于倾城二话不说扶起了南宫彦,“我们回去!这位‘一二’大侠一定会治好你的!”
她的心思,只够她听得清【医术略懂一二】【回军营救治】……
其他的一概属于不重要的行列。
吴予子跟在身后叹气:“……现在的年轻小姑娘,懂不懂什么叫谦虚。记性还不好,什么‘一二’大侠,太难听了。”
***
军营,士兵们捧着水、纱布来来回回。
清水进、血水出。
吴予子拿出随身药瓶倒了一颗药就要放到南宫彦嘴边,倾城想起了南宫彦那些伤身的特效药,连忙挡在他身前:“你要给他吃什么药?不许碰他!不能乱给他吃药!”
吴予子只是白了他一眼:“你还想不想他醒了?”
于倾城难得被南宫彦以外的人拿捏了,只好收回了手,看着吴予子并不温柔、但居然带了一丝丝慈爱地喂南宫彦吃下那颗药。
这边,吴予子刚抬起南宫彦的下巴让他将药吞下不久,那边眼疾手快地就握住了他腰间的箭,快速地拔了出来,血洒了一地……
南宫彦苍白的身子忽然抖了一下……
于倾城又心疼又焦虑:“你到底会不会治伤救人,你弄疼他了!我告诉你,你要是……”
吴予子也不正眼看她,只是给南宫彦腰间的伤口上了药,用绷带缠了起来,面无表情地说着:“我刚给他吃了麻沸散,他不会感觉到疼痛的,就算是药效还没到,这点疼,一个男人,怎么受不得?更何况,皇家子弟,这点伤更算不得什么。”
于倾城:“……”
不过话说回来,这话似乎她倒是在冷宫厉凤行那边听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当时厉凤行也说:
【那点小伤,男子汉大丈夫的,有什么可替他紧张的?】
【不过,既是皇家子弟,这点伤更算不得什么,随我到屋里重新包扎便是。】
到底是谁家的男人谁心疼啊……
这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样子,都快被箭扎成刺猬了,怎么可能是“这点伤”三个字就带过去的!
于倾城刚想回怼些什么,吴予子又眼疾手快、一个使劲地拔出了南宫彦腰间另一支箭,带出了一地的血……
南宫彦昏迷中隐隐约约疼得呜咽了一声。
“你能不能轻点!我……”于倾城攥紧了拳头几乎就要打过来。
吴予子摊摊手:“要不你来?记得慢慢拔、轻轻拔,最好连皮带肉,要拔不拔卡在中间,折磨死他、销魂死他?”
于倾城:“……”
眼前这个老家伙,欠扁又让人无可奈何,还有两下子厉害。
终于,只剩下心口最后一支箭了。
吴予子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这一支至关重要,你抱紧他千万别让他乱动,若是中了心脉,稍有不慎,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他,只管给他准备后事就是。”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倾城小心翼翼地抱紧他……
吴予子深呼吸,撸起袖子,缓缓伸手,握住了南宫彦心口那支箭。
甚至这支箭,还在跟随着南宫彦的呼吸一起一伏……
他紧紧地握住,微微用力……
忽然眼神里一阵错愕,随后松开了那把箭……
这一握一松,就跟放弃治疗了一样,原本就绷紧了神经的倾城瞬间慌了心神,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怎么了?怎么了?他到底怎么样?你不要放弃啊‘一二大侠’……”
“我叫吴,予,子……”吴予子面无表情地纠正了她。
倾城急得大喊:“我管你一子二子五子……只要你救他,我喊你大伯都行!”
“大伯就不必了,你喜欢的话,喊我吴叔也行。”吴予子说着,随手漫不经心把南宫彦心口那支拔了出来,随便一扔,“没事了。”
于倾城:“……??!!”
动作快得让于倾城猝不及防,没有鲜血淋漓也没有抽搐抖动……
吴予子伸手从南宫彦胸口摸索了一下,随后掏出带血、被戳出一个大窟窿的凤凰木簪,语气故作轻松又轻蔑:“男子汉大丈夫,随身带着这破玩意干什么?”
放在胸口的凤凰木簪……
冥冥之中,竟救了她的大彦一命……
倾城一把夺过那个木簪,珍视地握在手上:“那是你这个老家伙不懂,这个东西可重要了……”
这个东西自然重要。
这是她的压寨郎君赠予她的、亲手做的凤凰木簪,他说【四海求凰,而后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文绉绉的东西她不懂,她只知道,她爱惨了他亲手帮她挽发簪发的温柔模样,跟她说【夫妻二人结发之缘,恩爱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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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失了忆,她也见它可人,一直挽在头上,只是在奔赴战场着男装时,将它放在了将军府……
却不料,南宫彦冥冥之中将它带上了,还阴差阳错地因为它救了一命。
她更爱惨了这支木簪子了。
吴予子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好的叫吴叔呢,怎么还是一口一个老家伙,真是个随心所欲的姑娘。”
于倾城才不理他,抬头问:“那他怎么还不醒?”
“你当我是大罗神仙啊?拔个箭吐两口仙气,人就醒了?”吴予子没好气地回怼着,“这个小家伙药毒中得深,又吃了不少特效药,再加上重伤,撑到现在不错了,慢慢调养吧。”
倾城微微皱眉:“我一直很想知道,大彦身体都很好,在顶天寨那会儿也没有受过伤,在宫里更不曾,怎么还会中了药毒?”
吴予子耸耸肩:“这药毒大概有几个月了吧。”
于倾城掐指一算,这时间大概是自己刚失忆那会儿,莫不成……
站在一旁的老俞将军见倾城已经能说出【顶天寨】相关的事情,大概也猜出她已经恢复了记忆,便说出了真相:“倾城,你当时掉落悬崖摔了后脑,被救后一直昏迷不醒,甚至喂不进药,三皇子当时为了让你尽快醒来,便服了药亲口喂给你……才被药毒侵占了身子……”
倾城怔怔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南宫彦……
原来……
这药毒,竟是因她所致。
大彦,你怎么这么傻……
她握紧了南宫彦的手……
“傻小子,情情爱爱什么的真是麻烦死了。”吴予子十分破坏氛围地丢了两句话转身准备离开,“配些药吃下去,逐步调理吧,本大侠就告辞了。”
“等等!”倾城连忙喊住他,指着病床上的南宫彦问他,“你走了我的大彦怎么办?”
吴予子愣了愣,半晌后看了看倾城手指的方向,抽动着嘴角:“……姑娘真是取名奇才。‘大彦’这个名字真是有够难听。”
他负手站立,认真启唇:“你知不知道,这【美士为彦】,出自《尔雅》;这【人之彦圣】出自《礼记·大学》;这【彼其之子,邦之彦兮】出自《诗·郑风·羔裘》……总之,若是他父亲知道了这个名字被这么用,一定会觉得哭笑不得。”
南宫彦的父亲?
那个皇帝老儿?
倾城眼前浮现了在太医院、狩猎场、冷宫见到的皇帝的模样……好像那个老男人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而且他还管南宫雄甫叫大熊呢,感觉跟她是一个取名方式的。
吴予子直接扔了另一个瓶子给于倾城:“好生照顾一下,稍后就可以苏醒,让普通军医给他开些药自然可以痊愈,不用担心,也不要因为喂不进去药就紧张到不行,给他对着嘴喂,除了多一个人中药毒没别的好处。男人嘛,硬灌进去就好了,不行就揍一拳让他把嘴张开。”
于倾城抽了抽嘴角:“……谢谢吴叔。”
吴予子转过身,嘴角微微一勾:“放心吧,我比你更不想他有事……”
一时间,倾城和老俞将军都错愕地看着他。
吴予子大概是觉得自己失语,便咳了两声接着说:“免得砸了我行侠仗义、治病救人的招牌。”
老俞将军总觉得,眼前的吴予子声音十分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便喊住了他:“吴大侠,可否斗胆请您留下来,共同征打罗番?”
吴予子仰起身子哈哈大笑:“这里有本朝战功赫赫的镇国大将军,有顶天立地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甚至还有一个亲征的皇子做军师,还需要我做甚?”
老俞将军也呆住了:“吴大侠怎么……”
“我怎么什么都知道是吧?”吴予子没有回头,“我知道的事情可不止这些——你们军中有罗番的人,诸事小心就是。”
吴予子缓缓走向营帐出口的方向,边走边说:“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倾城一脸迷惘:“你想说什么?”
吴予子笑着说:“镇国大将军和女将军还是不爱读书啊,好生照顾床上躺着的那个小家伙,等他醒来,问他便是。”
吴予子一口一个“小家伙”,反而让老俞将军无比生疑,他颤抖着问:“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