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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如夫是哪里人?这是个难以定论的问题。他出生在苏州,儿时跟着父母来到绍兴,在绍兴落地生根。工作后,在杭州教书,一住就是十年。一架扬琴,三座城市,他的童年和青年生活颇有漂泊的滋味。
其实在乔如夫心里,他是有故乡的,他的故乡是绍兴。把绍兴当作故乡,不仅是因为他在那儿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时光,更因为绍兴这片土地让他感受到了音乐的气息,长长的巷弄,河上缓行的乌篷船,小贩的吆喝声。这座城市就是一首曲子。
说来也怪,乔如夫家里出过老师,但没出过教艺术的老师,因此他成了最特别的一个。他从小学扬琴,绍兴文理学院毕业后,在杭州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当老师,是全校最年轻的在职教师。同时,他也是全校唯一没谈过恋爱的老师。从小他见到姑娘就不爱搭理人家,二十几岁时,朋友忙着谈恋爱,他一个人躲在琴房练琴;工作了,学校里不少老教师帮他介绍对象,父母也整天催着他对终身大事上点心,他都用一个字回绝——忙。在杭州师范大学教书有十年了,同年纪老师的孩子都能吹口琴了,他连女人的手都没牵过。是他长相不行吗?显然不是。虽说他个子不算高,可因为长年上台表演的缘故,站得很直,像个“1”字。他近视,戴眼镜,眼睛不大,可很敏锐,要是谁在他眼皮子底下弹奏时有一根手指放错了,他会立马叫停,揭开错误之处。他整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鼻子,他的鼻梁又直又挺,鼻头尖得像三角形,好像什么事儿都能钻透。论长相,他虽然算不上美男子,但放在普通人里,气质还是高出一截的。论能力,他所带的学生不是全省艺考状元就是屡获大奖,各种荣誉拿到手软。如此年轻就有不凡的教学成绩,音乐学院院长也得敬他三分,可他为什么没空谈恋爱,要靠别人介绍才有对象呢?
——乔如夫手底下有个鉴湖民乐团。
从来杭州师范大学教书的第一年起,乔如夫就有组建民乐团的计划。这个民乐团不是学校社团组建的小乐团,只在学校里演出,它要能演奏完整的江南丝竹曲,能演到外面去,到越大的地方去越好;这个民乐团的核心力量还必须是没有名气却有潜质的年轻人;演奏员在乐团中担任什么位置,不看资历,只看演奏水平。乔如夫第一个拉常友泉,他最要好的同事入团,还把艺术总监的位置交给他。这在当时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照业内默认的规矩来说,乐团的艺术总监怎么也得是四十岁以上的高级教师,可在乔如夫那儿,什么规矩都不是问题,水平才是第一位的。
用常友泉的话说,乔如夫不是在和人才谈心就是在挖掘人才的路上。刚组建鉴湖民乐团那会儿,除去上课,乔如夫把所有精力放在拉人入团上,只要有天赋,他就想尽一切办法拉他过来。他还整天催常友泉帮忙找人,同时拒收想靠关系进来的人。为此,他暗中得罪了不少人。有一回杭师大教育学院院长推荐他叔叔朋友的一个孩子,是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的,专业拉扬琴。谁也没有想到,乔如夫人都没见就回绝了。听到乔如夫的回复,院长当即变了脸色。期末评优会上,乔如夫只拿了优秀奖,据说就是那位院长给了否决票。后来学校高层看在他多次为校争光的份上,把他的名字写进了优秀奖的末尾。
鉴湖民乐团的扬琴有乔如夫带领,二胡有常友泉负责,在杭州高校里小有名气,但他们还缺一个弹古筝的。常友泉帮乔如夫从各大音乐学校挖了几位弹古筝的,都是练家子,但乔如夫看了她们的演奏后,摇头说不行。乔如夫在别的方面都很好说话,唯独在选才上一直坚持自己的标准。他要找的不是演奏水平有多高的人,而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人。
其实乔如夫本不会遇上潘春吟,是因为三月初时,初中母校树人中学邀请他参加建校四十五周年纪念仪式,他才赶回绍兴。作为优秀校友,校长邀请他在仪式上为全校师生演奏一曲,他自然满口应下。每次上台前,他都要做足谁备,这回也不例外。为了保持状态,他每天至少弹奏三个小时,对着镜子温习仪态动作。演奏演奏,演字在前;琴声未起,姿态已有,演奏者的气质如何全在举手抬足间。
谁也没想到,演出前一天下午,扬琴的弦马断了。
如果在杭州,乔如夫根本不用担心,一个电话,乐器厂的维修师就会赶来处理。可他身在绍兴,杭州乐器厂的师傅现在赶过来也得晚上才能到,等修完扬琴,最后一班火车都停站了。他鼓捣了两个小时,琴弦还给拽松了,无奈之下,他抱着受伤的扬琴来到蕺山街。
把联系方式给潘春吟的那天晚上,乔如夫打长途电话给常友泉。电话接通的第一秒,他控制不住分贝,高声说:“你那边怎么样?”
“我在找呢,就是你的要求太高,很难啊!”常友泉带有一丝调侃地说。
“我找到了!”
“找到了?——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
“是个大姑娘,叫潘春吟,没上学,在蕺山街的木材店打工。”
“在木材店打工?”常友泉没明白什么意思,“她学什么的?”
“没学过器乐,但跟她师父学过修乐器。我跟你说,她给我的扬琴调音,有几个根弦都不用听音叉就知道高了还是低了!”
“她都没学过器乐,你怎么好让她进来?——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我让她回去和爸爸妈妈商量,如果想学,就打电话给我。我看她挺喜欢古筝的,到时候让她考我们学校,等她毕业,让她来我们乐团。”
“不是,那我们还得等她啊?她能不能学成,你能保证吗?”
“等她几年又怎样?我保证她能学出来!”
“不是——你也是老师啊,才见了一面就打包票,能不能稍微慎重点?你这样找个不靠谱的,还不如上次我给你找的那两个上音的,人家好歹是科班出身。”
“那两个我又不是没见过?不行!”乔如夫想起什么,说,“潘春吟的爸爸妈妈同不同意她学器乐还不好说。如果她们不同意,你也过来一趟,帮我和她们谈谈。”
“谈什么?我不同意!”常友泉说,“等她学会了,我们自己找的人都成名家了!这么多科班出来又是练家子的,还要让一个小木匠从头开始学?你是怎么想的?”
“没有合适的人选,古筝就先少一个人呗。”
“我当然知道啊,可都空了多久了,两年了!等那潘什么的毕业,至少还得四年!”电话那头,常友泉敲着桌子说。
“四年就四年。别说四年了,就是四十年,我也等!”乔如夫响亮地说。
“你这人——”
“我再问你一遍,来不来绍兴?”
“来什么!”
“不来随你。”乔如夫这才想起他打的是长途电话,挂了座机。
第二天的演出很成功。乔如夫不仅拿到了丰厚的奖金,还上了树人中学的荣誉墙。恰逢周末,演出结束后,他故地重游。他家就住在学校附近的长桥直街,与校友告别后,他步行回家。
越是满怀期待,潘春吟越是没有消息。很快,周末要过去了。周一上午有课,于是乔如夫买了周日晚上最后一班火车。见潘春吟还是没来电话,他早早地吃好晚饭,打车赶去蕺山街。
潘春吟父母不同意,乔如夫当机立断,亲自上门商量。潘春吟犹豫了:“这样可以吗?”
乔如夫走进店里,坐在她面前:“没问题。”
“我爸爸妈妈都是工人……”
“你爸爸妈妈是工人,和你以后走什么路有关系吗?”乔如夫放慢语速,“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潘春吟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摇头说:“没有……”
“那你是要认真想一下以后的路怎么走,一辈子在这里做木匠真的好吗?”
潘春吟注视着乔如夫,不说话了。
乔如夫补充道:“这个问题不需要今天就找到答案。今天你要想清楚,比起修木头,你是不是更喜欢玩乐器?”
想了几秒,潘春吟垂下脑袋,点了点头。
王衙弄口没有路灯,乔如夫和潘春吟踮着脚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行走。到家门口时,门旁放着合上盖子的灶台。潘春吟朝乔如夫使了个眼色,示意两人一起进去。无奈门小,两人无法同时进入。一番谦让之下,乔如夫在潘春吟前面走了进去。
房间东面的墙边放着一张“鸽子床”,一张小型单人床,两张床挤得墙角只能放下一只五十公分的床头柜。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圆木桌,四把凳子。两样家伙横在那儿,已经快顶到门后的鞋柜了。房子是二十年前还没改革开放的时候建的,天花板很低,好像随时会塌下来。朝南的衣柜前,潘水力和鲁依花正在收拾明天要穿的外衣。
“妈,乔老师来了。”潘春吟冲母亲喊了一声。她的嗓子没放开,说的像“妈,乔老师还了”。
听到女儿的声音,又没听懂她说什么,鲁依花“啊”了一声。她的嗓子很厚实,出来的声音有点像老男人。
“上次和你说过的乔老师来了。”潘春吟走近一些。
鲁依花转过身来,打量了乔如夫两下,又白了潘春吟一眼,仿佛说: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乔如夫的手早就伸进了上衣口袋,拿出一张名片,没等鲁依花开口,他说:“潘春吟妈妈,我姓乔,是杭州师范大学的音乐老师。”鲁依花翻过名片,似乎还在研究真伪,乔如夫说:“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可以打电话给杭州师范大学,或者直接向教育局反映,背面就有我的教师资格证号码。”
“你是老师啊。”鲁依花说了一句。
“对,我是教扬琴的。前几天我在木材店里碰到你女儿,我觉得她音乐天赋挺好的,应该去学器乐,不然太可惜了。”
“她去年就中专毕业了。”
“这个不是问题。她学个两年,可以考我们学校,上大学。”
“要学两年啊?太久了。”
乔如夫笑笑,解释道:“潘春吟妈妈,我估什她学两年最差也有别人学三年的水平。艺术这个东西看天赋的。”
“那也要两年呢。”角落里,潘水力蹦出一句来。
潘春吟低下了头。
“我们家没有人搞这个的。”鲁依花说。
“我们家也没有人学这个,我现在也当大学老师了。以她的条件,走这条路,不会比我差。”
“你说她学什么?”
“古筝。”乔如夫看向潘春吟,“她说她挺喜欢古筝的,我觉得蛮适合她的。”
“什么?古筝?”鲁依花矜持的态度立马转了三百六十度,“买一架古筝得多少钱呢?”
“我们的钱不是偷来的。”潘水力跟着鲁依花说。
潘春吟听了,委屈巴巴地说:“乔老师,我不喜欢古筝,我不想学……”
乔如夫看着她的眼睛:“你刚才怎么跟我说的?”
“我不想学了。”潘春吟握着拳头说。
乔和夫擦去额头上的细汗:“潘春吟,你还没学呢怎么就打退堂鼓了?你这样不是学不学的问题,是思想态度的问题!就跟抗日战争的时候一样,我们的武器比不过日本人,难道就不打了吗?还是得打!”
鲁依花站起来说:“这和打仗有什么关系?我们家的条件你也看到了,承受不起啊。“
乔如夫也站起来了:“潘春吟爸爸妈妈,如果你们女儿成了大学生,你们后半辈子的收益远大于今天的付出。”
“谁来保证我们给她学了古筝,她就一定回报我们?”潘水力说。
话音落地,房间里的人都沉默了。半分钟后,乔如夫走到潘春吟父母面前,一个字一个字说:“我来保证。”
三人惊讶地看向乔如夫。他一脸严肃地说:“我给你们写借条。潘春吟学古筝的所有费用,就当我向你们借的。如果她学成后的回报低于你们供她学古筝的付出,我还你们两倍的钱。如果你们不放心,可以让街道主任过来做个证,甚至向派出所留个底。”
三人听罢,完全愣了。乔如夫毫不在意地扫了他们一眼,坐下来写借条,签字,摁手印。家里没有印泥,就用黄酒代替。写完后,他问:“可以吗?”
鲁依花和潘水力互视一眼,问女儿:“春吟,你真的想学古筝吗?”
潘春吟低低地“嗯”道。
他们对乔如夫说:“下礼拜六我们让街道主任过来,你把身份证带上。古筝的话,先试一试……”
“可以是吗?”乔如夫确认道。
潘水力和鲁依花没说话,默认了。潘春吟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仿佛死里逃生。互留了联系方式,潘春吟要送乔如夫出门。乔如夫抬头看了眼挂钟,又对了下自己的表,吓出一身冷汗——火车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开了,他还没回去收拾行李。他放好纸笔,一边往外跑一边对潘春吟说:“下周六我带老师过来!”
潘春吟挥手:“乔老师再见!”
王衙弄不在市中心,晚上没多少车。乔如夫往外走了两百米,还是没见到出租车,急得满头大汗。他一直走到立交桥下才看见一辆出租车,高举着手拦下来,让司机用最快的速度送他回家,再送他到火车站。
把扬琴放进后备箱,出租车全速前往火车站。出发前父母告诉他,苏缘来电话了,问他下礼拜六有没有时间,有时间的话回绍兴看看,她请他看电影。按照计划,乔如夫下周六是要来绍兴,可潘春吟的事儿还没落实,他没心思见别的人忙别的事。坐在出租车上,他满脑子考虑怎么回复苏缘才好。说没空,不等于直接拒绝了人家,要是父母知道了,肯定又责怪他太草率。答应她?潘春吟刚接触古筝,还要认识新老师,估计得花上一个周末的时间。要是在她正式上课之前答应下来,到时候出了事谁来解决啊?
还没等他考虑清楚,火车站到了。乔如夫边跑边看表,还有三分钟。原本他可以迈开腿跑进站,然而他抱着拆分开来的扬琴,没法跑动。他咬着牙用最快的速度穿过广场,来到安检。工作人员仔细地检查他的行李,他好像听见大车启动的声音,心中大喊:快点儿啊!终于检查完了,他抱起扬琴往楼梯赶去。刚走上站台,火车就启动了,他张着嘴喊火车等等他,可火车穿破空气的呼啸声完全在盖过了他的声音。一阵“隆隆”声后,他面前只剩下空荡荡的轨道。上楼时走得太急,他累得把扬琴放在站台上,大口喘气。站台上只剩他一人,虽然他没赶上火车,但他心里格外激动——带一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上路,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