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襗然而方青黛再度抬起头时,门外已不见了陆霄练的身影。她起身打算离开,迎面却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此人身着一件文雅的长衫,脚上是一双朴素的布鞋,瞧着像是个很穷酸的守旧文人。但他自有一派卓群脱俗的气质,如浸在月光中的雪松,沉静、挺拔。
“先生,”方青黛礼貌点头致意,“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男子双手递过去一张名片,略弯了腰,对方青黛很是尊敬:
“鄙人尹笙。”
方青黛接过名片看了一眼:
“坐堂大夫,先生是来给阿萍看诊的吗?”
尹笙摇摇头,对方青黛问道:
“前几日,方小姐可曾在佟乐夜总会附近的弄堂里,看见了一桩不可告人之事?”
方青黛闻言,目光陡然变得警惕,她一只手伸进随身的包里,摸到了其中藏匿的一把剪刀。她沉了面色,冷声道:
“先生,这里是医院,光天化日,容不得你胡来。”
尹笙马上解释:
“方小姐别误会,鄙人贸然拜访,是为了报恩。”
方青黛不明所以:
“报什么恩?”
尹笙侧身让开一条路,示意方青黛跟随他而去:
“方小姐,借一步说话。”
方青黛踌躇片刻,复回头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孟丽萍,终是轻叹一声,应道:
“好。”
尹笙带方青黛来到慧文女校,前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位梳着高马尾的女学生。上海女子的身形多清瘦,骨架也小,透着江南水乡的温婉秀气,这个女学生则不然。
她足足比方青黛高了一头有余,居然把本就高瘦的尹笙都衬得见矮了;她的体型也丰腴健美,即便隔着衣服,小腿和胳膊上流畅的肌肉线条也十分清晰。
书中所记的美人皆是冰肌玉肤,这学生亦是离经叛道。她小麦色的皮肤彰显着活力与生机,一双黝黑灵动的大眼睛镶嵌在她的脸上,目光真诚而清澈。
不知为何,方青黛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觉得可靠。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学生,总不能害她。
“是方小姐吧,”女学生主动向方青黛伸出手,“我是尹梦的同学,我叫玉玲。”
方青黛迟疑着握上玉玲的手,问道:
“是你要找我来?”
玉玲点点头,她递给方青黛一块手帕,叮嘱道:
“方小姐,一会儿不论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切记。”
方青黛听不懂这话中的深意,却还是配合地接过了手帕,随玉玲走向了一间红白相间的教学楼。
慧文女校有全上海最完备的实验设施,实验楼的地下室还为医学生配备了陈列标本的低温装置和药水。
玉玲引她走向的正是这间地下室。
沉重的大门缓缓被推开,方青黛谨慎的环顾四周。地下室本就阴冷,加上幽绿昏暗的灯光,令人倍感寒意刺骨。
方青黛的高跟皮鞋走起来哒哒作响,在空旷的地下室内回荡。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走得小心翼翼,甚至极刻意地踩在玉玲走过的路线上,半点儿不敢差。
这一路左右两侧皆是高大的陈列架,架子上摆放着各式玻璃瓶,瓶内封锁着一些她不认识的标本。
越往深处去,那股子寒意就蔓延得越快。方青黛只觉像是被一团冷风牢牢包裹住,挣脱不得。她下意识抱紧了自己,却不敢开口问此行的目的地。
“方小姐,请节哀。”
玉玲说着,停下了脚步,安静退到一边。
方青黛心底猛地一沉。
她握着那块玉玲递来的手帕,一步一步走向面前未开灯的一小间陈列室。
咔哒。
玉玲按下了墙上的开关,惨白灯光亮起,映照着冷柜中的两具尸体。
其中那个女孩,她的面容已经被水泡得发白变形,但依稀能窥见从前的美貌。她身上穿着一件被撕烂的棉布旗袍,那件方青黛曾在小巷中见过的白色外套,竟然在她的脖子上系了个死结,而那件外套遮住的皮肤上泛起的紫红血痧,昭示着她生前所经受的折磨。
另一具尸体,是柳水生。
方青黛一眼认出来,那就是柳水生。他穿着出院那天,她从家里带来的褂子,右侧的袖管空空荡荡。他的脸上、手上有不计其数的伤口和淤青,一只眼睛几乎成了血洞,看上去颇为渗人。
方青黛怔怔地站在原处,尹笙以为她是被吓坏了,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唤了一声:
“方小姐,如果你害怕的话,我们不如……”
方青黛脸上却丝毫不见恐惧,她摇摇头,迈步走了过去。在冷柜前,她拿起那方手帕,缓慢又仔细地为柳水生擦拭干净发间和脸上沾的泥污和水草,继而为他整理好衣衫,抚平那些被江水涤荡出的皱褶。
“我怎么会怕呢。”
方青黛轻道。
那是她爱的人,即便面目全非、了无生息地躺在这里,她都还奢望,他能站起来与她说一句话,再一次拥她入怀。
她的胆子很小,那些柳水生故意给她讲志怪故事的夜晚,她都吓得缩进他怀里发抖。
因为那时她不懂,所谓骇人听闻的“鬼”,其实也是很多人日思夜想的人。
她曾无数次期待,无数次幻想,或许柳水生会来梦里与她相见,可时至今日,他竟一次都不曾入她梦来。
他是在等。
等她来接他回家。
“谢谢你们,替我找到他。”
方青黛言罢,深深地、深深地对尹笙和玉玲鞠了一躬。直到这时,她依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可她眸中化不开的苦涩,已足够让玉玲红了眼眶。
尹笙伸手将她扶起,目光飘向那个女孩的尸首。
“是我该谢谢你们,”尹笙泫然,“你们想救的人叫尹梦,是我妹妹。”
李长缨和陆霄练约在下午四点于诊疗室见面,这位陆大少爷自来架子大,足足迟到了半个小时。
陆霄练一进来,李长缨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挖苦:
“还得是陆少的排场足,想几点来就几点来,医院都是你家开的。”
陆霄练不接话,李长缨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顿时没了继续贫嘴的兴致。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告,拍在桌上:
“喏,你要的东西。孟丽萍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只有方家大小姐一个人,估计不会跟英国人硬碰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