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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车前的玻璃窗,方青黛认出,这是通往医院的路。
她搭在膝头的手攥紧了旗袍的前摆,小声问道:
“是不是,阿萍出事了?”
陆霄练没说话,沉默将油门踩到底,握紧了方向盘。
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一张雪白的单子已然蒙住了孟丽萍那张美丽的脸庞。方青黛跑进病房拼命扯住那单子一角,想将它从孟丽萍的身上拿走。医生见惯了死者的家属朋友无法接受现实而悲痛欲绝,忙将方青黛搀扶拉开:
“方小姐,请节哀。”
方青黛双手扶住床尾,堪堪站稳,失焦的双眸看向医生,一字一顿问道:
“为什么?”
医生将孟丽萍的死亡报告递了过去:
“突发败血症,我们无能为力。”
“败血症?怎么会……”方青黛无法相信,根本不想接那纸报告,“我上个礼拜来看她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像她这种程度的外伤很容易感染,加上昏迷时间太久,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容乐观。”医生将报告轻放在病床上,惋惜地望着孟丽萍的遗体。
方青黛抬手压住心口处的悸动和愈发杂乱的呼吸,不甘心般问道:
“所以……只是意外?”
“是,”医生点了点头,“我们尽力了,但是,很抱歉。”
说完,医生对旁边的几名护士使了个眼色,护士们便推着那张床走出病房,去往地下室的太平间。
方青黛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愣了好一会儿。
自柳水生离世至今,她竭力表演一个冷静自持的人,不哭不闹,不发泄、不沉沦,全是凭借对格兰特入骨的恨意,才没让自己倒下。
苦苦支撑着,直到将格兰特亲手杀死。
可现在面对孟丽萍的死亡,她无人可恨。
只是一场意外,谁都不怪。
宛若那根支持着她信念的石柱轰然坍塌,砸下一地的碎石,割穿她的血肉。
陆霄练就一言不发地守在她身后,不曾出声惊扰。
良久,方青黛像是终于从沼泽里挣扎抽身,双手从床尾慢慢移开,如一具行尸走肉般,跌跌撞撞挪出病房。陆霄练一路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跟在她身后,及至走到太平间门外,方青黛才低声道:
“陆少爷,谢谢你带我来见阿萍最后一面。我想……单独和她相处一会儿。”
陆霄练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可他实在不擅长安慰人,便就应了一声,任她独自走进了那个昏冷的房间。
太平间的门伴随落锁声紧闭,隔绝出门内门外两个世界。陆霄练看不见方青黛身影,却能隔着一堵厚重的墙,清晰地感知到她的痛彻心扉。
接连失去恋人和挚友,换作是谁都不好过。她为了杀格兰特早已心力交瘁,如何还承受得住这么大的打击……陆霄练甚至不敢想,她该有多痛苦,多绝望。
门内,惨白的灯光照在那条纤尘不染的白布单上,投下的阴影勾勒出人体的轮廓。方青黛颤抖的指尖将那张单子掀开一角,孟丽萍苍白的脸映入视线,霎时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强忍着心底翻涌的苦涩,温柔抚平孟丽萍额前的刘海,整理好那一头失去光华的长发。
明明不久前,她还握着孟丽萍有温度的手,告诉她,格兰特的报应不远了,她们即将大仇得报……岂知再见面,竟是阴阳两隔。
方青黛张张口,想唤一声孟丽萍的名字,偏偏如鲠在喉,难以吐出哪怕一个字。她只能执起孟丽萍冰冷的双手,紧紧握在掌心,企图温暖孟丽萍僵硬的躯体。
她记得,上一次和孟丽萍无忧无虑地相处,是去年七月。
孟丽萍就职的学校举办了一个跳蚤市场,学生和家长们拿出家中闲置的物品摆在摊位上售卖。方青黛稀里糊涂被拉过去,莫名其妙跟着买了一大堆东西。
“好了阿萍,”她忍不住劝阻,“你买这么多,阿公又要念你了。”
“哎呀,我又不是不赚钞票,买点喜欢的东西怎么了。”孟丽萍说得理直气壮,倏然,她被摊位上一枚红花发夹吸引,不由分说就牵起方青黛的手就跑了过去。
孟丽萍拿起那枚小巧的发夹在指尖好一番端详,又在方青黛发间比划了一下,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看,这个送你。”
她懒得在讨价还价上浪费口舌,大方付了钱,直接将那枚发夹塞进了方青黛手里:
“等你和水生结婚那天,就戴这个,当我随礼啦!”
时过境迁,这一年来先是东北出事,又是申新陷入拍卖危机,方家棉纱厂面临破产……
方青黛忙昏了头,她每天都在查账、跑生意,与孟丽萍的联系越来越少。直到柳水生出院那天,孟丽萍闻讯而来,她们才好不容易见上一面。
谁又能料到,那一面,几乎成了永别。
方青黛抬手摘下发间的那枚红花——孟丽萍曾口口声声说,给她和柳水生成婚时随礼的那枚红花,放在了孟丽萍的手中。
而她曾幻想过无数次的、与柳水生的婚礼,永远只能存在于梦境里了。
阿萍。
方青黛在心中默念。
她从小就是个慢性子,不爱说话,不懂与人交际,孟丽萍是学校里第一个主动和她交朋友的人。这么多年过去,孟丽萍依然是她在上海唯一的朋友。
如同柳水生一样,是她想要结伴走完一生的人。
但他们都不在了。
留给她的,只剩孤独。
方青黛失魂落魄步出太平间,侯在门外的陆霄练快步迎上去,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送你回家。”
陆霄练的体温,透过外套融化了方青黛被太平间内的寒风冻僵的身体。但此时的她连道谢力气都没有,只能颓然取下那件外套交还给陆霄练,抿唇摇了摇头。
陆霄练也不强迫,自觉后退一步,为她让开了一条走向外面的路。
又到黄昏,霞光笼罩着江畔人来人往的小摊。老者前前后后地忙碌,热情招呼着每一位客人。他须发皆白,腰上系着一条被岁月浸染斑驳的旧围裙,手上利落地烹煮着云吞和竹升面。
“慢用啊。”
老者将两碗面端给刚落座的学生,一抬眼,就瞧见了杵在摊位旁边的方青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