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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方青黛唤了一声,老者忙用搭在肩上的一块布擦出一张桌子来,招呼道:
“青黛来啦!还没吃饭吧,快坐!”
老者张罗方青黛坐下,转头又到灶旁下了一碗面,一边用抄子搅动锅里的面条,一边对方青黛说道:
“听人说,你被警署传唤,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不过现在看你平安回来,应该是没事了。”
方青黛垂着头不说话,不多时,老者便为她端来一碗热情腾腾的云吞面。
“你不爱吃海米,阿公特意没给你放,”老者取出一双筷子架在碗边,对方青黛耐心叮嘱,“慢慢吃,当心烫。”
“老板,结账!”
老者话音未落,另一边的客人就招手要买单。他顾不得继续和方青黛寒暄,匆匆过去算账收钱。
方青黛拿起筷子,挑起几根细软的竹升面,送入口中。面是滚烫的,汤汁沾到唇瓣上,立时就烫出几个燎泡。她却恍如无知无觉,机械地大口吃着面。热气翻涌,蒸得她双眼发酸,眼眶里泛起点点潮湿。
一颗泪滑落到嘴角,合着面汤一并化在舌尖,苦不堪言。
她忙又塞了几大口,把嘴塞得满满,喉咙里的面多到咽不下去,却还拼命逼着自己吃下去。似乎唯有这样,能遮住脸上的泪水如断珠,簌簌滴落。
这是柳水生过世后,她第一次能哭出来。
她好恨。
恨陆霄练枉顾一船人的性命,炸毁了她的商船,炸断了柳水生的一条手臂。可因陆霄练是为了销毁烟土,她就不得不兀自吞下所有委屈和不甘,敬他大义凛然。
她恨陆霄练为格兰特作伪证,柳水生和孟丽萍本该是英雄,是这位陆大少爷与格兰特狼狈为奸,让他们死不瞑目。可在只手遮天的英国商会面前,她没有立场逼陆霄练一定不能独善其身,不顾陆家的生意和发展,不计后果地为她的恋人和朋友作证。
为了生存,陆霄练的做法无可厚非。
于是,她只好更恨自己。
恨没能将格兰特碎尸万段,恨格兰特到死,他的罪行都没能被公之于众。
恨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道,吃人不吐骨头。
但恨,又有什么用。
她微渺如街上的一粒尘埃,黄浦江水中的一粒沙,被风吹走,被水裹挟,从来身不由己。
那碗面是什么味道,她一点儿都尝不出来,就这样如嚼蜡般将它吃完。老者收拾完那一桌用过的碗筷,照常在灶前整理各式调料。
“青黛啊,”老者道,“今天来吃面的人少,一会儿我收摊,和你一起去医院看看阿萍。天冷了,我给她带几件厚衣服去。”
方青黛放下筷子,起身走到灶台后面。老者专心刷着锅,似乎不曾察觉她的到来,还在笑着自说自话:
“我家阿萍啊,就是不像你这么乖巧。她从小就爱惹事,这回好了嘛,我看她之后还敢不敢胡闹。”
“阿公……”
方青黛跪在老者身后,埋头不敢看他,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阿萍……没了。”
老者手里的老兰花碗磕在灶上,一道裂痕横亘在碗壁,稍一碰触,便碎了一地狼藉。
一刹那,背负在方青黛身上的那块巨石仿佛也随之崩裂。她终于能卸去一身伪装,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放声痛哭。
“阿公,”她止不住抽噎,囫囵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半晌,老者转过身,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
“孩子,”老者语声哽咽,却充满了慈爱,“不哭了。这样的世道,你看街上,每天都在死人……”
“阿萍她……只是先去那边等我。”
不远处,一辆轿车停在街角的灯影外。坐在驾驶室内的人正是陆霄练,他隔着窗紧密关注着方青黛的一举一动,指间的烟燃尽了三根,却都舒展不开他紧锁的眉头。
他庆幸,方青黛终于能哭出声,她根本不像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那般冷静坚强,刀枪不入。这段时间,他真的怕把她憋坏了。
看到方青黛哭倒在老人面前,陆霄练长长舒了一口气。
而下一秒,街对面陆氏家族钢铁厂门前张贴的黑底海报,霎时令他的神经再度绷紧。
陆家产业众多,分布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明着说是为了占据好风水、好位置,实则是在上海布下了一张通达的情报网。每家公司门外张贴海报的颜色,代表情报的紧急程度。
黑色,是最高级别。
他定了定心神,最后看了一眼方青黛,驱车驶离。
果然,回到陆家的时候,陆襄亭正襟危坐,程墨、江流子各带了一队兄弟分列两侧。平日里与陆襄亭形影不离的玉生香不见了踪影,徐叔和一众丫头也只能守在门口,不得入内。
陆霄练快步走到陆襄亭跟前,低声问道:
“出什么事了。”
陆襄亭将一份密电交给陆霄练,面容谨肃:
“香港的兄弟收到消息,英国那边要派人接回格兰特的遗体,而且随行人员中,有专业的法医。”
陆霄练草草看了一遍密电内容,从怀里掏出打火机,将那张纸烧成灰烬。
陆襄亭叹了口气,抬眼审视着陆霄练:
“你提前一个月把李长缨安插在警署当法医,是为了暗杀格兰特?”
陆霄练没有否认,陆襄亭便冷笑着点点头:
“这就对了。我说方家那丫头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又是卖《天香图》,又是亲自下厨请格兰特吃饭,原来,是给你当帮手。”
“与她无关,”陆霄练一口否认,“我的事她一概不知情。格兰特是我杀的,下毒。”
陆襄亭笑容一寒,他拄着手杖缓缓起身,目光如刀,寸寸割在陆霄练身上:
“好啊,好啊你!不愧是我陆家的种!在上海英租界,毒杀英国商会的会长,陆霄练,你嫌自己命大吗!”
陆襄亭手起杖落,那根手杖狠狠打在陆霄练的膝弯。
陆霄练闷哼一声稍弯了腰,待缓过一口气后,扶着膝盖重新直起身。他迎上着陆襄亭愤怒的双眼,笑容轻蔑:
“二叔急什么,不过是杀了个畜生。这些年我在上海杀的人还少吗?”
“混账!”
陆襄亭又是一杖重重落在陆霄练腿上,力道之大,直让杀过人的程墨和江流子都不忍看,纷纷别过头去。
陆霄练吃痛,踉跄退了几步,人却没倒。
陆襄亭将手杖戳在地板上,破开一片飞扬尘埃。只见他手腕一转,竟从手杖芯拔出一刃极细的剑。
电光火石之间,剑锋已架在了陆霄练颈间。
“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你、我,整个陆家都要陪葬!”陆襄亭怒不可遏,如一头野兽在低吼,“明天一早,英国那边的人就会抵达上海。你只有最后一个晚上的时间,去警署毁尸灭迹。”
陆襄亭言及此处,腕间一挑收了剑,语声也渐渐平静下来,可说出口的话更为残酷:
“事成,你还是陆家大少爷;不成——”他说着,冷冷扫了一眼陆霄练,“死在外面,别连累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