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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
方青黛专心盯着前路,一眼不敢看后视镜内的情状,直到把车开到寂静无声的郊外,才踩下刹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旁边尹笙的脸色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推开门好一阵干呕。
胃里的东西吐得差不多了,尹笙泄愤似的朝地上啐了一口,问道:
“方小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警署?”
“猜的。”
方青黛答道。
尹笙眼中掠过一丝怀疑。
诚然,他的伪装称不上完美,但若说能随随便便猜出来他要火烧警署的意图,那未免也太牵强。
方青黛看出来他的疑虑,淡然一笑,道:
“你来方家找我的时候,提的那只箱子被风吹得有些摇晃。当时我就在想,你的全部身家,应该不会这么轻吧。”
尹笙被方青黛细致入微的观察所折服,只好自嘲般点了点头:
“方小姐是个聪明人。”
“你也一样,但是……”方青黛从车上拿出尹笙先前塞给她的那张船票,郑重交还回尹笙的手里,“别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判断。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必须要打起精神。即便要同归于尽,那一定是我们最后、最逼不得已的决定。”
方青黛说着,又递给他一张手帕,试探问道:
“刚才,和你一起出现在警署门口的人是谁?”
尹笙的动作顿了顿,继而佯作无谓,草草擦去唇边的水渍,欲盖弥彰道:
“哪有什么人,你看错了。”
天际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霞光落在黄浦江上,化作微芒,伴随汹涌波涛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光。沿江道上半数店铺外都张贴着黑底的海报,甚至有几家挂上了歇业的牌子,紧闭着死气沉沉的大门。
陆家洋楼内,徐叔带着一行人匆匆朝外走,正赶上大汗淋漓的程墨率领一队人走进来。二人打了个照面,徐叔焦急问道:
“怎么样,少爷有消息了吗?”
程墨抹了把汗,鼻子眼睛全皱在了块儿:
“整个上海找遍了都没有消息,江流子也不知道上哪儿偷懒去了,真是急死人!”
徐叔扼腕叹息:
“我带人继续去找,你赶紧让兄弟们歇歇,一会儿接替我。”
“好。”
程墨应了一声便迈步往里走,不料才走了不远,徐叔突然又道:
“你说……江流子也不见了?”
“是啊!这老油子,关键时刻老不见人!”程墨跺着脚抱怨,而他一回头迎上徐叔的目光,顿时反应过来,大手一拍脑袋:
“哎呀我这猪脑子!这老油子一准儿跟在少爷身边,找着他,不就找到少爷了吗!”
“要我说,你家少爷这几年啊,是一点儿不学好。”小贞园西医馆的地下室内,李长缨一边摘下染血的手套,一边对杵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的江流子抱怨,“什么事儿都敢干,真当自个儿有九条命啊!”
江流子手里端的托盘里堆满了染血的棉球,他心有余悸瞥了一眼李长缨丢在地上的医用手套,小声问道:
“李医生,这里安全吗?”
李长缨冷哼一声:
“不安全。那个汪啸林还是小贞园的常客,保不齐闻着血腥味找到这儿来,给你家少爷半夜烧警署的事儿捅出去。”
提起陆霄练烧警署的事,李长缨就一肚子的气。
格兰特的尸体拉到警署来,他是第一且唯一经手人,那份验尸报告做得天衣无缝,而且尸体上所有可能指向方青黛的线索都已经被他销毁。按理说,就算英国那边来了再厉害的法医,短时间内发现端倪的概率也极低。何况时间一长,尸体腐坏,不得不火化,届时成了骨灰一抔,谁还管他是怎么死的?!
他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告诉陆襄亭,谁知道这老家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胆小怕事,像只耗子似的,非逼着陆霄练去毁尸灭迹。
他原本都备好了行装,准备处理格兰特的事之后,就远离暗流涌动的上海,回北平过安稳日子。可一看见陆氏家族店铺外张贴的黑底海报,他就知道要坏事。
发现海报的当晚,他算好了时间去警署外的小巷子等待,果不其然,不多时就看见江流子背着陆霄练逃出来。
刚检查陆霄练伤势的时候,李长缨着实吓了一跳。不过想到,陆霄练是一个人,一杆枪,硬往警署里闯,他便觉得,陆霄练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奇迹了。
“那……李医生,少爷他现在……”
江流子想问又不敢问,生怕得到一个无力回天的结果。
“他现在跟死人有什么区别呀,”李长缨的嘴不饶人,手上却还给江流子甩过去一张单子,“先给你家老爷报信儿去,让他把单子上的东西备齐了,赶紧来把他这个便宜侄子接回家。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他。”
江流子这才算有了主心骨,拿了单子就着急忙慌地出了门。李长缨也算得歇口气,端起手边的茶杯正要喝水,却猛地被一股力气拽住了白大褂,他毫无防备之下,险些给那杯茶都泼了出去。
他垂眸看去,白大褂的一角都被陆霄练扯住,沾染了点点赤色。
“醒了啊,”李长缨顺着他的力气坐在床边,“要不说祸害遗千年呢,你这命是真大。”
陆霄练阖眼挨过一阵痛意,不想一开口,便是一口鲜血呛出来。窒息感霎时弥漫了胸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肺内如刀割般灼痛,他只能紧紧攥住身下的床单,竭力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方……”
“先别说话,”李长缨从保温箱内取出一管止血剂,迅速推注入陆霄练的静脉,“这里的条件没办法给你做第二次开胸手术,更没地方给你找配血,你就少折腾,多休息。”
陆霄练脸色惨白如霜,唇瓣翕动,似还有话要说。李长缨拗不过他,只得无可奈何地附耳凑在他面前:
“说吧,我听着。”
“呃……方……”陆霄练极力地克制着呻吟,从喉间堪堪挤出一句话,“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