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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话之人正是方青黛。
所有人循声看向她,使得她在顷刻间沦为了众矢之的。这一回,陆霄练纵然是有心拦她,此时也已然来不及。
陆襄亭冷冷抬眼,陆霄练仍是不由分手将方青黛挡在了身后,沉声道:
“听她把话说完。”
盛大小姐和杜若在场,加上陆家堂口的兄弟也都眼巴巴地瞧着,陆襄亭不能直接驳了陆霄练的面子,便暂且放下了手中细剑,以剑身支撑着地面,双手交叠在剑柄之上,一副气定神闲之态静待方青黛的下文。陆霄练见他如此,才稍稍侧了身,给方青黛让了一条路。
但方青黛还是站在原处未动,改口道:
“二叔,不相干之人,不必为了他自找麻烦。他不是陆家人,赶出去就是。”
陆襄亭冷笑一声,不紧不慢道:
“这小子亲眼看见我杀人,放他出去,上警署找人抓我吗?”
方青黛也不慌,仍平静道:
“二叔行事一向周密,即便有人想去警署揭发此事,也空口无凭,没有证据,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陆襄亭笑意未改,信手丢了那把细剑,视线锁定在了方青黛身旁的陆霄练。
“霄练,”他道,“这件事,你想怎么处理?”
方青黛也蹙眉看向陆霄练,似乎亟待他出言解救陆霆纪。陆霄练一笑,扶着她的肩膀,推她背过身。方青黛不明所以,刚要分辩,却不料陆云纱竟立时捂住了她的眼睛,附在她耳畔低语:
“别动,我哥是为你好。”
方青黛来不及反应这话里究竟有什么深意,一声惨叫便钻透了她的耳鼓。
是陆霆纪的声音。
她的心随之揪了起来,下意识想转身去看,陆云纱却又扣住了她的肩膀,不容她动弹分毫。紧接着,是几声痛苦的呜咽,仿佛是被割掉了舌头,扯着喉咙极力嘶吼。
“陆霄练,你在干什么!”
方青黛高声质问,可回答她的,唯有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连先前的惨叫都听不见了。
一片死寂里,她透过陆云纱的指缝,用余光瞥见地上添了一条新的血迹。
被拖出去的人是陆霆纪,方青黛看清了他的裤脚。他的血和玉生香的血相融,深深浅浅一片,渐染在陆家的地毯上,宛若绽放出一汪血海。
大门开了又关,陆云纱这才移开了挡在方青黛眼前的手,她慌忙转身看过去,只见陆霄练用衣角擦干净那把细剑上沾染的血珠后,递给了陆襄亭。陆襄亭满眼赞许,接过细剑插回手杖之中。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唯有地上的血痕能证明,这场众目睽睽之下的沉默惨剧。
一场闹剧散去,陆霄练和陆云纱留下帮陆襄亭善后,方青黛在陆霄练曾经的书房等他。自他搬离陆家后,这间书房就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昔日摆满各类书籍的柜架上换成了各式昂贵的洋酒,书柜变作了酒柜,连那股淡淡的墨香气也被酒气取代。
她还记得,第一次与陆霄练见面,就是在这里。
他坐在沙发上读报纸,她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她怕他,怕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那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了恐惧呢?
大约是听到他满口的东北话开始,是他慷慨借给她十根金条开始,又或是,他奋不顾身为她取回天香图,和她结婚……她知道陆霄练喜欢她,而这喜欢,竟也渐渐令她有恃无恐,忘了在他这个上海滩第一纨绔眼里,人命向来轻贱。
方青黛坐在书桌前,怔怔望着窗外布满阴霾的天空,直到书房的门被推开,都未曾回头看过一眼。
她不必看也知道,来人是陆霄练。
“你杀了他?”
她木然问道。
陆霄练回身关好了门,轻道:
“割了舌头,挖了眼睛,二叔不会再为难他了。”
方青黛只觉得可笑。
她凄笑着扬起头,问出了一句她自己都倍感残忍的话:
“为什么不杀了他?”
毕竟比起割舌头、挖眼睛,再被丢到一个不知道在哪的荒郊野岭自生自灭,死,实在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绝好下场。
陆霄练察觉到她的情绪,无奈叹了口气,上前来想要牵起她的手。她却触电般躲开,甚至倏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缩进墙角。
而望向陆霄练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罪无可恕的恶霸土匪。
“青黛,”陆霄练也不再靠近她,就隔着整张书桌同她对话,“我知道你认为我残忍,但在老头子面前,这是保全他性命的唯一办法。”
方青黛摇摇头,颤抖着声音问道:
“他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弑母去子?”
陆霄练敛眸不看她,自顾讲述起这段往事。
玉生香的丈夫,是从脏旧老楼里挪出来的那具腐尸。他们是从江浙一带漂泊到上海的商人,起初靠着倒腾香烟赚了点小钱,买房置业,日子过得尚算宽裕。玉生香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唤作什么香的,陆霄练也记不清了。
她为丈夫诞下了一个孩子,就是今时今日的陆霆纪。一家人平凡又其乐融融,实为这上海滩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但好景不长,玉生香卖烟时,被码头上的江湖人看上,当街掀了她的烟摊,掳了她去一顿折磨。彼时的陆襄亭与那江湖人是八拜之交,见玉生香可怜,便顺手搭救了她一把。两人因此结缘,玉生香为表感谢,常给陆家堂口送些好烟好酒。
可她的丈夫却为了这几盒烟、几瓶酒,与她生出了嫌隙,认为她是攀上了陆襄亭这根高枝,打算抛夫弃子,飞上枝头变凤凰。于是本来好端端的一个人,整日借酒消愁,甚至染上了大烟瘾。
家里的钱败光了,玉生香为抚养儿子,不得已去了佟乐夜总会当舞女。她生得貌美,点她的客人多,渐渐有了点儿小名气。她那丈夫就更加受挫,积郁成疾,染了肺病。
玉生香为夫治病,急需用钱,求到了陆襄亭这里。陆襄亭与孟璐是恩爱夫妻,但孟璐年老色衰是事实,玉生香风韵犹存也是事实。事实摆在眼前,陆襄亭生了纳妾的念头。
孟璐自知拦不住他,却不能纵容陆襄亭纳个有夫有子的舞女。她去找到了玉生香的丈夫,希望他能带着孩子同玉生香离婚,从而让玉生香名正言顺地嫁入陆家。不知怎么,两方谈崩了,玉生香的丈夫竟要对孟璐动手,孟璐身边的随从自不惯着,当场开了枪。
那男人中枪后肺病更重,玉生香怀恨在心,想到了一个惩罚孟璐的办法——
她假借陆襄亭之名,约孟璐在佟乐夜总会见面,趁机迷晕了孟璐,送到了梁喻楠的床上。
梁喻楠暗恋孟璐多年,当即将这位梦中情人身上的每一寸都尝尽了。孟璐醒来后,怕陆襄亭一旦知晓此事便会冲动寻仇,与梁家结怨,就独自隐瞒下来,直至一夜噩梦忆起此事,惊惧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