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命在身,陆远自然不敢有丝毫耽搁,连日启程奔赴南京上任。
规规矩矩走流程,先去通政使司那报个到,然后带着圣旨进南京皇城。
六部的办公衙门都在皇城内。
陆远的第一站是去吏部,要等和吏部尚书王学夔谈完话后才能去户部。
王学夔是成化十八年生人,正德九年的进士,今年已经是六十八岁的高龄,这岁数要是扔后世就该退休发挥余热了,现在也只能继续躬耕国事。
谈话内容没什么营养,无非就是王学夔口头勉励几句,两人这是第一次见面,平素又从没有交际,自然聊的都是官面话。
从吏部走出来,陆远领了属于自己的官印和私印,而后便是徒步赶往户部。
皇城内有很多来往的官员,自然都能看到陆远,一阵窃窃私语。
“那人就是浙江来的陆远陆伯兴?”
“听说还不到三十岁。”
“真年轻啊。”
“简在帝心,升官能不快吗。”
“哼,二甲翰林出身竟然跑出去做知县,一个自甘浊堕的浊官罢了。”
这些个评论有羡慕有嘲讽,和着风吹进陆远的耳朵里,后者不为所动,一步步走到户部的衙门口。
门内一名年轻的七品官员迎了出来,冲着陆远撩袍便拜。
“下官户部经历司文书赵学雍参见陆堂官。”
人还没拜下便被陆远一把搀住。
“快免礼。”
扶住了这赵学雍,陆远上下看了其两眼,呵呵一笑:“你认识陆某?”
“不认识。”赵学雍老实,答话道:“但是南京城里早就传开了堂官您的消息,应天府衙门也报过信,您是今天进的城,所以下官就奉命在这等着了。”
陆远点点头道:“辛苦你了,韩部堂可在?”
陆远口中的韩部堂就是南京户部尚书韩士英,之前的身份是南京户部左侍郎兼江南漕运总督。
韩士英进了一步,原右侍郎骆顒便跟着排队接了左侍郎、江南漕运总督的位置。
户部三名主官,尚书一把手管全局,二把手左侍郎分管油水最大的漕运总督衙门和度支司,漕运总督衙门负责两淮盐引、江南各税课司(局)、各省转运使司以及泉州、福州的市舶司衙门,而三把手右侍郎分管的则是对接江南各省的清吏司以及宝源局、宝钞提举司,也都是要害。
当然,户部本就没有清水衙门。
除了三位主官外,户部还有几名正四品的郎中、正五品的主事,这些人就是负责协助尚书、左右侍郎工作的,可以理解为后世的部长助理。
赵学雍答话道:“韩部堂在正堂办公,已经嘱咐了下官,陆堂官一到立刻请去。”
“那就快些引陆某去谒见部堂,莫让部堂久等。”
两人一前一后奔了户部大堂,进门后赵学雍做了揖礼:“部堂,陆堂官来了。”
正埋头不知道看什么的韩士英抬起了头,陆远便越过赵学雍上前三步,作揖。
“属下陆远,奉皇命来南京户部履职,谒见部堂。”
韩士英放下了手里的笔,绕过公案而下走到陆远对面,浅揖还礼:“陆堂官,久仰大名,老夫韩士英。”
罢了礼节,韩士英伸手虚引陆远示意就坐,自己也没有回到主位,而是和陆远在公案阶下对面而坐,赵学雍奉上茶水,话题聊了开来。
“今天是陆堂官你的上任首日,本来老夫应该领着户部主官挨个和陆堂官见个面,不过内阁派来了三法司来督办大案,咱们户部的骆堂官带着部里几名郎中、主事还有经历去陪同办案了,因此这接待的事有些草率失礼,希望陆堂官不要介意。”
陆远点了点头:“部堂言重,属下就任事小,办朝廷要案事大,这点分寸属下还是晓得的,部堂,属下表字伯兴,若是部堂不嫌可直呼下官表字,在部堂面前,属下万不敢当堂官一称。”
“好,那老夫就托大,唤你一声伯兴了。”
韩士英也没在这称呼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继续聊着自己要说的话:“伯兴初来乍到,之前也没有在户部衙门待过,就让本官给你简扼介绍一下。”
“有劳部堂。”
“咱们南京户部右侍郎职责还算比较简单,主要就是衙门里的几個清吏司,分别是江西、福建、浙江、广东、广西和湖广六个清吏司。
六个省连带着南直隶每年的夏税、秋税都需要清吏司来核数,核数之后走南京运司衙门送往北京,解送国库,等和北京户部的度支司核完数后就算完成差事。
南京有宝源局,这是负责铸铜钱的衙门,每年要制造多少新钱,需要去一趟北京和内阁通气,内阁拟了票交司礼监来批红,确定后咱们这里就可以开工铸钱了。
另外一个宝钞提举司也是这般职责,引发的宝钞数量要等内阁行文。
这些就都是伯兴你负责的差事,不过皇上有命,让你专职对接浙直总督衙门,负责为张部堂筹措剿逆军费,因此老夫和骆堂官商议,将度支司也划给你,度支司是咱们南京户部的钱袋子,也是整个江南的财政管家。
每年江南多少岁入,上缴多少、余留多少、拨付地方多少度支司那里都有一本帐,同时度支司还管着南直隶脚下十几个仓,可以说整个江南的钱粮怎么用,以后都是伯兴你来操持了。
责任重大、事冗且杂,你要多思多虑。”
连度支司都给自己了?
陆远顿感肩头万钧责任,郑重点头:“请部堂放心,属下一定赴效全力,只是正如堂官所言,下官从未在户部办过差,难免有很多地方不懂,日后免不得多来部堂这请示,致使部堂忧劳之处,还望部堂宽谅。”
“老夫既然身为户部尚书,这便是分内之事,应该的。”韩士英呵呵一笑,话风却是陡然一转:“听说伯兴你是江西袁州府人?”
“是。”
“倒是巧了,老夫的拙荆也是袁州人士。”
“哦?那确实挺巧的。”
“去年老夫拙荆回娘家,回来的时候还说,说他们家乡有一陆姓豪商,生意做的极大,几乎快要遍布江西一省,不知道伯兴可有耳闻?”
陆远小心应对:“回部堂,尊夫人口中的那位陆姓豪商应该就是属下的家人了。”
韩士英于是颔首:“那就对上了,老夫的翰林好友曾经提过,说伯兴是商贾之家出身。”
“属下叔父是做买卖的。”陆远答话道:“祖父一辈没有分家,因此说属下是商贾之家出身也无不可,不过属下家父不过是一农夫罢了,属下小的时候也是多亏了叔父一家资助才能安心读书,得中功名报效朝廷,属下对叔父很是尊重。
如今属下家父得知下官蒙了天幸,已经偕家母往来南京。”
“原来如此。”
韩士英面带笑容:“看来是翰林对伯兴有些误解,正所谓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这耕读传家方可谓正道,令叔父对尔有恩,报恩尽孝是应该的,但也要把握分寸尺度,以免遭了闲话。”
“是,感谢部堂提点,属下明白。”
陆远点头允下,态度恭谨。
果然,到了这个身份级别,没有任何一个官员看得起商人。
若是沾了铜臭味的出身洗不干净,便永远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性。
士农工商,再过多少年也是刻在骨子里的认知。
这大概,就是官本位制度下永远不会抹除的偏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