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谢云霁面圣,频伽浮玉并不比他来得晚。
几乎也是一夜没睡。
脑海中想了很多事,很多事。
有些事久远的就像是上辈子,可宋旎欢,他的姐姐,却又真的在他眼前。
上天垂怜,让他能与她团聚。
他忽然觉得这些年遭受的沉重的苦难,都不算什么了。
当年宋家卷入齐王案,他知道父亲是被牵连的。
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小公子,自小就被父亲灌输着官场之道,免得他太过天真。
官场中的尔虞我诈,还有齐王案的始末,他是清楚一些的。
不能说父亲宋清完全是冤枉的,因为在送到齐王府的礼金中有父亲的一份。
他记得当初问了父亲,“我们家不攀附齐王,也可以过的很好啊,父亲为何要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父亲的回答是:“儿啊,你糊涂,为父哪里是要攀附齐王,而是别人都送你不送,那你不会是出淤泥而不染,而是成了众矢之的!”
后来齐王谋反未遂,圣上大怒,处置了好些人,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之意,当然也借此肃清了朝野,重新洗牌百官。
宋家,在这浪潮中覆没了,他的父母斩首,不满十四岁的男丁流放,女子充入教坊司。
而他,频伽浮玉,就是宋家那个当年不满十四岁的男丁,宋澜止。
云京到楼兰路途遥远,越往远走越干燥,他从小就没受过什么苦,可还是有股官宦人家的骨气在,纵使嘴唇干裂皮肤起皮浑身发痒也咬牙不吭声。
直到奄奄一息的时候,被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都尉所救。
起初他以为是遇上好人了,那人给他去了刑具,给他喂了水。
他感恩戴德地向他道谢,他并不理会,却在半夜摸近了他的身。
宋澜止知道大昭龙阳之风盛行,可父亲正直古板,一直不齿于此行径,连带着他也对此尤为鄙视。
原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经过风吹日晒,他的脸也依然可人,十二三岁的少年,金尊玉贵养大的,带着矜贵的书卷气。
那都尉喜欢他。
塞外的风吹得他脸疼,那都尉将他带进了帐子。
帐子里烛火跳跃,都尉一点点逼近,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帐子上,他皱着眉头应了。
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帐子里没有风,温暖干燥,真好。
人一旦突破了自己的底线,就会变得没有底线。
宋澜止发现,人原来可以一直下坠的。
后来到了楼兰边境,与流放的囚犯们一同日出而作日落而熄,都尉将他送到后舍不得他受苦,将看守囚犯的将领介绍给了他。
都尉走了,宋澜止又有了新的主人。
后来就是一任一任的转手,到最后他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就到了婆利国王宫里的。
王宫金碧辉煌,那甬道的墙都是镶金雕玉的,锃亮的木地板好像经受不住金银的重量,人走在上面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的香气,窗子很小,墙壁上挂着的是繁复图腾的毛毡毯,明明是奢华至极的装饰,他却感到莫名的荼蘼颓丽。
他有了新的名字,频伽浮玉。频伽,是婆利国王室的姓。他要替代婆利国十九王子去大昭成为质子。
十九王子立于高台上,那眉骨突出,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的确与他有几分相似。
他有些不高兴,因为要回到故土了,以这副残破之躯回去,他不愿。
但也有点高兴,因为他有了新的名字。他早就不想叫宋澜止了,这个名字不好。
你看,根本止不住波澜啊。
他洗漱干净,换了干净的衣裳,十四岁的少年,干净、单薄,肩膀宽宽,那张脸却拥有男女莫辨的美丽,整个人有一种破碎感,长长的睫毛低垂,惹人生怜。
在油腻且大肚便便的国王身边,完全是两种质感。
婆利国王后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这些日子见了太多,其中有惊艳、怜悯、和爱慕。
在去大昭为质的前一天,他去王后宫中拜别“母亲”。
一切发生的自然而然。他已不是清高的尚书之子宋澜止了,在边境的这些日子,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存。
想要生存就得有赖以仰仗的东西,在云京,他赖以仰仗的是父亲,是宋家。
虽然要去大昭为质,但“频伽浮玉”的根基在婆利国。
他需要一个记着他的好的“母亲”。
昏黄的光晕里,少年嘲讽地吊起嘴角,他垂首亲吻王后的手背,细长的眼睛亮的惊人。
*
谢云霁进宫面圣那日,频伽浮玉是在乐宜去御极殿的路上将她拦住的。
他不客气,一把将她扽进廊下空无一人的值房里。
乐宜看不到身后的是谁,那人捂着她的嘴,露出的一截腕子洁白如凝脂,饶是她都自愧不如。
是谁这么大胆敢在宫中如此放肆!?是个女人?可怎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松手,你若是出声,我就杀了你。”他道。
乐宜脸上是惊讶的神情,可他钳制着她,令她动弹不得,她没回头也能感觉到他森然的杀意。
她只得点点头。
“郡主这是要去哪儿?”他似笑非笑道。
乐宜退后几步,撞在宫门的中棱雕花上,摆出一幅抗拒的姿态。
“莫非是要将谢翰林与他夫人的事抖露出来?”他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