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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生的肤色暗淡偏黄,青黑色胎记在他的残肢上格外显眼。
这梭形胎记像一颗摄魂钉,陈文明盯着它,像被摄走了魂魄,浑身颤栗。
他在震惊错愕中,看着储物柜前那个年轻男人从容地穿好浴服,锁好柜门,把伸缩钥匙圈套在手腕上,然后转身。
这一个转身的动作,彻底惊醒了怔愣的陈文明。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查案、跟踪、退休刑警的身份,所有一切通通在此刻化为乌有。
唯一仅存的两个字从心海深处喷薄而出:“小铮?!”
他踉跄着,不顾一切猛冲上前,一把抓住沈复生的胳膊,“你……你是不是陈铮啊?”
泪水夺眶而出,瞬间模糊了老人的视线,就像他脱口而出的疑问一般,他已看不清晰面前这个年轻男人的容貌。
隔着一层热泪,也隔着二十年漫长煎熬的岁月。
沈复生先是微微一惊,目光在陈文明脸上顿了顿,然后垂落到握住自己胳膊的手上:“大爷,你认错人了。”
他抬头再次看向陈文明的脸时,已恢复平静从容地浅笑,轻轻推开握在胳膊上的手。
陈文明的眼中满是泪水,噙满二十年来的懊悔和思念。
他自顾自地喃喃道:“小铮,是爸对不起你,爸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去执行任务,都是爸粗心大意才把你弄丢了,因为一时疏忽没照顾好你,我恨了自己二十年,小铮,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面对老人的泣不成声,沈复生体贴地陪着叹息一声,而后轻声宽慰道:“老人家,看来你是遭遇了非常不幸的事,虽然我还没有成为一位父亲,但是对你的失子之痛完全能理解。不过,你真的认错人了,我姓沈,根本不姓陈。”
“可是你腿上的胎记和我儿子那块胎记一模一样啊!”陈文明再次抓住他的胳膊,铁钳般用力攥紧,怕一松手,儿子会再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他哀苦地喃喃解释,“你那块胎记,不管是位置还是形状、颜色深浅,都跟小铮那块完全一样,我绝对不会看错的。”
沈复生没有对这纠缠不耐烦,反而淡笑着叹了口气。
他轻轻地拍了拍陈文明的手,这次没急着推开:“你的心情我明白,这种巧合的确容易让一位想念儿子二十年的老父亲误会,但是这很可能只是你的错觉,因为过于思念儿子,只要看到腿上长胎记的人,就会产生对胎记特征的误判,这是人之常情,我理解你。”
他微哑的声音,在此刻轻徐话语中显出几分同情的温柔,带着一种莫名的安抚力。
陈文明慢慢松开手,依依不舍地从他手臂上挪开。
沈复生对他微微点头,转身走了。
他望着那并不算坚挺的背影,心中满是痛苦不堪的疑惑。
他无法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巧合。
因为沈复生腿上那块胎记,和陈铮腿上那块真的分毫不差。
就算二十年的时间过去,那块胎记的梭形依然如故,还是像一颗小小的子弹。
如果不是因为这块胎记像一颗子弹,儿子小的时候就不会总是追着他问“爸爸,我这颗小子弹装进你的手枪里能发射吗?”
这段父子间的亲昵往事,入骨入髓,深深镌刻在陈文明的生命里。
所以,他怎么可能出现错觉呢?
沈复生或许就是自己失散二十年的亲生儿子,这震颤击穿了陈文明的心。
他看着通往浴区的长长走廊,那里像隔着一层目光无法穿透的迷雾,让他既欣喜若狂又茫然无措。
可是,无论心中如何悲辛交集,陈文明都默默感谢着上苍垂怜。
却不知,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上苍不会垂怜众生,静静俯视人间。
夜幕如常落下,沈复生回到家,卸下假肢,没开灯,靠坐在松软舒适的沙发里,借着窗外暗淡的光线看着自己那条残肢。
它是如此丑陋,令人厌恶。
这厌恶中又夹杂着他对自己的怜悯。
每次看到自己的残肢,沈复生的目光都不会久留。
他移开目光,拿过茶几上的水晶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酒精催化着脑海中的画面起伏,其中就有在洗浴会所中的场景。
他感到一阵躁怒,又连喝了两杯酒,头仰在沙发靠背上,慢慢闭起眼睛。
不知不觉中,沈复生好像睡了过去,又好像卡在半梦半醒之间。
他眼前像蒙着一层黑色的薄纱,看着二十年前那个哭闹的自己。
那孩子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弱小无助,在惊恐中哭喊着要找爸爸。
他企图吓退想给他灌药的女人,便哭着喊“我爸爸是警察!你敢欺负我,他会抓你的!”
可是那女人根本不怕,不仅扇他耳光,还转身从抽屉里翻出缝衣针,把他小小的身躯夹在腋下,紧接着,钢针刺进幼嫩的皮肤,锐利的疼痛由点迅疾连成片,在他腿上开始扩散。
梦魇中的画面倏忽一转,沈复生又看到那只满身脏污的黑狗了。
他的手在狗食盆里,正抓着一把湿乎乎的馊饭,黑狗盯着他,龇着牙,锋利得像两把骨刀。
他被那只黑狗咬过不止一次,仇结得极深。
但是这次在梦里,沈复生告诉自己,让它一次吧,其实它和你一样可怜。
他想从梦里抽身撤退,可是才一转身想跑,却直接狠狠摔在地上。
他对自己说“完了,又梦到腿被砍断这一天。”
这一幕在梦魇中重复多年,每一次的鲜血淋漓和钻心剧痛却只增不减。
沈复生迷迷糊糊听到自己哭着哀求“别砍我的腿呀。”
有个男人回答他“已经快烂掉了,不如早点锯下来。”
他清楚地记得,那男人在锯断他的半截溃烂小腿之后说“等伤口长好你就去步行街乞讨,甭想多在我这吃一天闲饭。”
南方大都市的冬季步行街,总是阴雨绵绵。
那雨水,也总是带着寒入骨髓的冰冷渗进长满冻疮的手背。
漫长的梦魇囚禁着沈复生,整整二十年。
没错,这个饱经摧残的年轻男人,正是陈文明日思夜想的儿子陈铮。
月色东升,沈复生在沙发上动了动,太阳穴传来的痛感越来越强烈。
“又来了……”他双手捂住头两侧,从沙发靠背往下滑,疼得弓起身体。
这难以忍受的疼痛,无数次将他从梦魇中救起,也无数次在他疼醒之后百般折磨。
渐渐地,他感觉疼的意识有些模糊,想爬起来去找止疼药,试了两次没撑起来。
这时,门开了,泻入一道暖黄色的灯光。
“复生,怎么不开灯?”余梦进来,打开落地灯,一看他双手捂着头,立即跑到沙发跟前,“又头疼了是吗?你别急,我马上去拿药。”
由于沈复生长期受头疼困扰,他的药就放在墙边柜抽屉里,以备不时之需。
余梦很快喂他吃下止疼药,抱着他躺在自己腿上,轻轻按摩他两侧太阳穴,不敢出声打扰他。
直到近半小时后,药效压制住难忍的疼痛,沈复生轻轻握住她的手,疲倦地说:“好了,手都揉酸了。”
余梦温柔地搂着他,摩挲他扎手的寸头,轻声说:“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呢,复生,听我一句劝吧,只有忘记过去的一切,这种痛苦才能结束呀。”
“忘记?没用的。”沈复生苦笑一声,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凉淡地接了一句,“能让我结束痛苦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看着某些人痛不欲生。”
余梦想再劝几句,却欲言又止。
终究只是低下头,在他皱纹深刻的额前轻轻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