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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生脸上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是那笑容没有一丝温度。
他转过身看着烂尾楼外远处的一片茂盛草木,留给陈文明一个背影,用一种松弛而沧桑的语气缓缓说道:“有时我也挺感激你的,给了我这么好的基因。如果没有你的遗传因素,我再怎么潜心研究犯罪手法和练习反侦察能力,估计也白搭。”
他倏地转身,远远地对陈文明一笑,“还好,我的功夫没有白费,几年下来,把完美犯罪研究得很透彻,又在当年那几个拐卖我的人贩子身上验收了成果,我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你呢?作为在公安战线上奋斗三十年的老刑警,不点评一下么?”
陈文明极轻地叹息,苦笑着反问:“你报复人贩子的同时,也在报复我和你妈对吧?”
“怎么?我没有权利这么做?你觉得我不该报复吗!”沈复生陡然激怒,整个人都在愤怒中颤栗,“二十年前,如果你肯转文职我妈就不会跟你闹离婚,没有闹离婚的事,她怎么会赌气直接去给学生补晚课把我扔给你!可是你呢,你眼里除了你的案子,其他都不重要!我才多大啊,还是怕黑的小孩儿呢,你接到刑警队电话,把我锁在家里就往局里赶。你不丢下我,郝凤琴怎么可能有机会拐走我?”
他嘲弄地摊了摊手,“所以你看,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不是你呀?嗯?”
陈文明深深低下头,不敢去看儿子喜怒无常的癫狂样子,也不敢去接他的话。
像个在思念里逃亡二十年的罪人,在面临爱的审判。
“实不相瞒,我对你们俩的恨不亚于恨人贩子。”沈复生仰着头,像是在逼着自己强吞苦涩的情绪。“我恨所有让我遭受二十年非人经历的人,现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等找出‘鬼叔’解决掉他,我的自我救赎就完成了,这二十年的噩梦只有在‘鬼叔’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才会彻底完结。”
“既然你恨到这个地步,怎么不连我也一起杀了?”陈文明低着头问,“当时我在黑矿场你肯定知道,只要你一个电话杨栋梁就能轻松整死我。”
沈复生傲然地双手拄在拐杖上,话音中满是不屑:“在卧底查案时牺牲,对于警察来说那叫荣誉,我怎么可能给你创造获得烈士殊荣的机会,简直是笑话。”
他用拐杖指了指陈文明,“我要用一个接一个能使你感到无比悲痛的现实,一次又一次敲碎你心中的信仰,直到你那些狗屁信仰彻底土崩瓦解为止。因为,站在我的立场来看,就是你那些所谓警察的信仰,才是导致我被拐走进而遭受摧残的根源!”
“别在我面前装父爱如山,我根本不信那套虚伪的东西。”他的话音冰冷无波,“说到本质,其实你很只是,为你的事业、信仰、人生价值,你放弃了对家庭和儿子的责任,还美其名曰顾大家就顾不上小家,这种狡辩可笑至极。”
沈复生疯狂宣泄着二十年来的委屈和恨怒,但是宣泄之后并没给他带来多少快感,反而有些凄凉的空虚。
他的话音落下,空旷的烂尾楼里寂静下来,只有窗框闯进来的风,“呼”地打一阵旋子,又从另一个窗口刮出去。
明明是伏暑盛夏的大热天,这里的沉默寂静却像倒春寒时落了一场细雨,滴水成冰,一直寒到人心底。
良久的沉默,终于被陈文明微哑的话音轻轻划破。
他看着沈复生,眼中几乎是哀求的目光:“小铮啊,哦不,沈老板,悬崖勒马吧,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尽快投案自首,是可以……”
“停,别来这套。”沈复生抬起手冷硬地打断他的话,低头踱步片刻。
再抬头时,他笑了笑,语气有所缓和,“说到投案自首,对于我来说或许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也愿意成全你为正义执法大义灭亲这点心思,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答应。如果你能找出鬼叔,我承诺不再行凶,而且还会去警察局自首。”
他脸色一沉,又道,“但是,如果你不能帮我把鬼叔揪出来,那和当年拐卖案有关联的人还得给我继续死。”
这个要求,陈文明没办法答应下来。
“孩子,我对不起你,就像你刚才说的,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你的不幸是我一手造成的,所以我郑重向你道歉。”他垂着两只手,肩膀微微塌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听爸一句劝,回头是岸。”
沈复生像听到天大的笑话,用力在自己的断腿上拍了两下,咬牙切齿地说:“听谁爸一句劝?我和你的父子关系早就像这条腿一样断了!”
陈文明就那么看着他,表情木讷,甚至有几分逆来顺受的呆滞。
儿子这决绝的狠话,似乎触发了他内心情感的自我保护机制,不敢坦然接下迎面砸来的剧烈伤痛。
话不投机半句多,眼下再怎么苦口婆心地规劝也不会起作用,所以他一句话都没说,转过身,低着头默默走了。
这一次,陈文明渴望能带儿子回家,却不得不把他丢下。
相隔二十年,又一次把儿子丢下。
年近花甲的老刑警,把落寞的背影留给儿子,独自走上回家的路。
陈文明回到家已是傍晚,他热了点剩饭对付一口,又吃了药,然后坐在院子里抽烟。
一根接一根的香烟燃尽,涌动的思绪也在起起伏伏中逐渐平稳一些,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大徒弟韩涛。
烟抽多了嘴里发苦,却远不及他的心苦,但是再痛苦,有些事也容不得他犯糊涂。
这个时间正赶上下班,韩涛接到师父的电话,从回家的路上一把舵转向城中村方向。
一进院子,他大步跑向陈文明,压低声音急问:“到底怎么回事?”
“进屋说。”陈文明往房东那屋扬了扬下巴,起身往屋走。
师徒二人进屋关好门,韩涛有些生气地质问:“你咋又擅自暗中搞调查?尤其这么大的事,你自己去见沈复生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没啥危险的,沈复生是我儿子。”陈文明坐在床边,指了指书桌旁的椅子,“坐下说吧。”
韩涛震惊地怔住了,扶着桌沿慢慢坐下:“你……儿子?你是说福星商贸公司的沈老板是你儿子陈铮?”
陈文明垂着头:“嗯,沈复生就是二十年前被拐卖的陈铮。”
“天呐,这个巧合也太让人不敢相信了。”韩涛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怪不得你在电话里说,是能让我惊掉下巴的大事。”
“不是巧合。”陈文明抬起头,眼中泛着浑浊的泪光,“他空降绥城是回来复仇的,‘红丝巾案’就是他复仇的成果。今天在江边烂尾楼,他把一切都和我摊牌了。”
韩涛半张着嘴,惊得说不出话,直直地看着师父。
陈文明沉重地叹息道,“‘红丝巾案’到目前已经有五名死者,这五个人都和二十年前的拐卖案有关联。”
他几乎是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韩涛,“所以,涛子,我希望这个案子能暂停结案流程,你跟局里商量一下行不行?”
韩涛避开他的目光,扭头看向窗外渐暗的天光,没说话。
他有些抵触师父这话,又不忍心当场拒绝。
想了一阵,他转回头看着师父道:“‘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实际已经结案了,都进入公诉流程了你让我咋跟局里商量?再说下个月的表彰大会也开始筹备了,我现在去找领导合适吗?”
陈文明不说话,就那么满眼哀伤地看着他。
良久,陈文明用一种很郑重的语气说:“沈复生说了,如果我不帮他找出拐卖案主犯‘鬼叔’,‘红丝巾案’就不会结束,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和拐卖案相关的其他人被害。”
韩涛哑口无言,却也无法立即给师父一个承诺。
“你容我再想想吧,明天起早出任务,我先回去了。”他起身要往外走,临走时又道,“你这一说我忽然想起来,曾经听一个出狱的人贩子说过,那个主犯‘鬼叔’当年在外地整了容,后来偷偷潜回绥城,至于现在还在不在绥城不好说。”
说完,他推门走了。
陈文明没有像往常那样跟着出去,再一路送到院门外,嘱咐两句“慢点开车”,最后目送徒弟离开。
今天,他连韩涛的背影都没多看两眼,顾不上,因为韩涛留下了一个重磅消息“鬼叔”很可能就在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