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陈府越来越安静。
陈济院中的两个守卫受陈熙之命,不敢擅离,但夜太冷,他们为了暖和一点,就在院中走了一圈又一圈,权当巡逻。
直到走得累了,两人坐在小院的门槛上歇息,闲话几句后,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子时,果然夜深人静。
东墙内燃起火光,烧了有一刻功夫,被那两个守卫察觉了。
他们猛然警醒,在空荡的院中大喊:“着火了!大家快醒醒,救火啊!”
很快,远近各个房中的灯都被点亮了,许多下人只是简单的披上外衣,就忙忙地打水来救火。
陈熙早就睡了,听见外面有人喊失火,猛然从梦中醒来,立刻起来看,只见陈济房屋的门窗皆已被火挡住,难以进入,大火中隐约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救命啊!救命啊!”
陈熙看着来来往往救火的下人,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有个下人回答:“启禀大人,正是半夜,大家睡得熟,发现得有些晚,如今已经没有通道能进去了。只有先灭了火,才能救人!”
陈熙望着越烧越旺的火,眼神中闪出些许忧虑,无论因何起火,只要这二人死在陈府,他作为陈府的主人,无论如何都跟这两条人命脱不了关系。
他又朝灭火的下人们大喊:“谁能进去先把人背出来?我赏银百两!”
有几个下人犹豫了一下,但看了看陈济房门的门窗几乎已被烧化了,所有人还是都一致地选择了继续打水扑灭火苗。
火已然成势,泼上去了水也只是杯水车薪,整个房子已经完全陷在烈火之中。
房内,只有桃叶一人。
陈济原计划是在点火后再趁乱逃,但后来发现陈熙派来的那两个守卫都在院中睡着了,便在点火之前翻越了东墙,马达也趁此机会将一具男尸拖进陈济房中,然后主仆两个一起离开了。
桃叶便按照陈济的主意,将男尸推到房内最西边,并在此处点火。
点火之后,桃叶才发现,自己太无知了。
小火起初烧得很慢,桃叶还生怕下人们发现得太快、灭火太快,万一在男尸被烧坏之前已经扑灭了火,陈济诈死的事就露馅了。
但实际上,深夜睡熟的人苏醒速度远比桃叶想象中慢得多,而被火烧到的范围渐渐变大后,燃烧的速度也变得更快。
而且,当小火成为大火的时候,她即便与火源保持距离,肌肤还是有明显的灼热感,连空气都是炽热的。
她开始感到害怕,想要从东面的窗户逃脱,这时候她才发现,东面没有被火烧到的窗户也早已热得烫手,她连摸都不敢摸,更不知该怎么翻出去。
她于是不停地喊「救命」,可是外面的下人似乎只是在灭火,没有人进来救她!
当整个房子都沦陷在火光中时,她彻底没有希望从大火中逃出去了!
她想到了死,从来到古代开始,她不止一次想到过自己可能会死,但是……即便是死,烧死的滋味未免也太难受了!她宁可是被一剑杀死、跳河淹死、喝毒酒而死……
她很害怕!她真的怕极了!
这绝对是生平对死亡、对痛最恐惧的一次,她开始感到头晕,她知道这是因为屋里的氧气已经快被燃尽、二氧化碳越来越多,在被烧死之前,她可能会先窒息而死。
她觉得自己太傻了!世上会有人因纵火掩护别人出逃、而让自己死于大火之中吗?她为什么没有提前考虑到自己的安危?
也许是因为思考太耗费体力,想着想着,她已经不能自控地倒在地上,面对熊熊大火,她感到无限的绝望。
“阿娇!”
桃叶的意识已经越来越模糊,她自觉飘飘悠悠的,好像是听见了王敬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出现了幻觉,她看到王敬冲进这间火屋,幻觉中的王敬竟然可以正常走、甚至可以跑,然后,她的大脑终于断片了。
陈家与王家原本相隔不远,夜里的火很起眼,失眠的王敬早就看到了,他琢磨那方向像是陈府,就立刻骑了一匹快马来到陈家,果然见火光冲天、陈家下人都在泼水救火。
王敬进入院中,看到着火的正是他最关心的这一处,急冲冲地抓住陈熙问:“屋里的人救出来了吗?”
陈熙仍在焦虑之中,如实答道:“不知道二弟在不在屋里,只听见满姑娘刚刚喊过救命。”
不及多想,王敬扔了手中拐杖,抢过一个下人手中的水桶,将整桶水浇到自己身上,立刻跑进烈火之中。
房梁上的木头、瓦片都在哗啦啦地往下掉,王敬在房中看到了并没有被火烧到、但是已经昏倒的满堂娇——其实是桃叶。
他抱起桃叶,弯着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些从房顶掉下的砖瓦等物,一路冲出了大火。
陈熙见王敬成功救人出来,一阵欣喜,忙上前道谢:“王公子,多谢你救了我弟妹!”
王敬没有理会陈熙,慢慢走向自己的拐杖。
陈熙知道王敬一向目中无人,并不在意,只管再次发话:“王公子,她如今是我陈家的人,你不能带走她!而且……即便你带她回去,恐怕你家那位也不会允许你好好为她治伤啊!”
王敬停住了脚步。
陈熙走到王敬身边,又说:“你放心,我一定请人为她精心医治,医好之后,也绝不会为难她!”
王敬默默将桃叶放在靠墙的石墩子上,然后捡起拐杖,离开了陈府。
后来,陈府的下人终于把火扑灭了,但其实不算扑灭的,而是陈济屋子内外的可燃之物几乎都燃尽了,只剩下一个房子的轮廓。
下人们从里面抬出一具烧焦了的男尸,并向陈熙回复:“二公子原来一直在屋里呢,只是没能得救,已经被烧焦了。”
陈熙点点头,暗自庆幸,幸而满堂娇被王敬救了出来,让他还有一个人证。
桃叶再次醒来,从窗户中照进来的阳光已十分刺眼,她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很疼,睁开眼睛,她看到自己身边有几个丫鬟,像是之前见过的陈熙之婢。
丫鬟们见桃叶醒来,忙出去喊:“大人,满姑娘醒了!”
陈熙听见,便进来看桃叶,但并不近身,只隔着屏风,象征性地问候了一下:“弟妹可有大碍?”
“我没事。”桃叶脑袋懵懵的,她能回忆起最后发生的事,就是火势愈演愈烈,她感到呼吸困难,然后失去了知觉。
至于结末是怎样脱离火海的,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陈熙脸上淡淡的,语气也是淡淡的:“既然弟妹并无大碍,那就劳烦弟妹一同操办二弟的后事吧!”
“后……后事?”桃叶楞了一下,恍然想起陈济……对,这个时候的陈济,在世人眼中应该已经死了!
这一刻,陈熙似乎心生疑虑:“难道弟妹不知道二弟已经身故?”
桃叶定了定神,脑袋完全清醒过来,记起了昨日的所有事,以及陈济交待过的话,忙矢口否认:“不!我当然知道!他在起火之前已然咽气了!”
“哦?二弟果然是在大火之前就已经身亡了?”陈熙记得昨夜救火时,从未听到过陈济的呼救声,倒也不由得不信。
桃叶用很肯定的语气作答:“当然!他喝了公主所赐的酒,便腹痛不止,以至满身大汗、脸色发紫,呻吟半日,深夜终于毙命。”
“哦……是这样……”陈熙慢慢捋着胡须。
隔着屏风,桃叶也察觉得出,陈熙是想置身事外呢!
桃叶记得她与陈济相别之前约定的计划,便只管对陈熙说:“夜半毫无缘由的突然起火,多半是人为。纵火之人,必是下毒之人!”
陈熙问:“你有何证据?”
“纵火无非是为了毁尸灭迹、让仵作无法验毒,还需要什么证据?”桃叶故意表现出一副情绪激动的样子。
陈熙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弟妹,你说的那是动机,那不叫证据。”
桃叶想了想,只能咬紧另一件事:“那么赐毒酒,总是大哥亲眼所见的事实吧?”
“他喝了那酒之后,再没有吃喝过别的东西?”陈熙似乎还有疑虑。
桃叶斩钉截铁地答道:“没有!自喝了公主所赐的酒,我与陈济都不曾迈出房门一步,也没有人来给我们送东西,何来吃喝?大哥的心腹不都在外头看着的吗?”
陈熙点点头:“人死不能复生,弟妹请节哀。死者需早日入土为安,咱们还是先商议一下后事吧!”
桃叶暗思,倘若陈熙不肯为陈济出头,以她现在的身份,哪有机会控诉高高在上的公主?又怎么设法再次回到王家?又如何能再见到那个可怜的小女娃玉儿?又怎么对得起「娘」这个称呼?
没工夫多想,桃叶翻身下床,推开屏风,跪在地上:“大哥!妾身是个妇道人家,见识短浅,请恕我出言无状!陈济可是您的亲弟弟,血浓于水,大哥明知他死于非命却坐视不理,难道草草下葬就算完结了吗?”
陈熙望着桃叶,轻轻一声叹息,一时间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纵然公主金尊玉贵,但陈济也是名门之后!大哥身为武官之首,若连唯一的亲弟丧命抱屈之事都视若无睹,不知世人是该以为大哥无情无义?还是以为我陈氏一门软弱可欺?求大哥带我进宫告御状,否则妾身宁可一头撞死在这儿,大哥就将我二人的丧事一起办了吧!”桃叶言罢,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