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不知道怎么作答,他不想欺骗父亲。
他之前在宁王宫向父亲介绍桃叶时,只说桃叶是被公主府赶出来的丫鬟,陪他来到永昌,为方便才对外称作夫妻,其实只是朋友。
他从没有跟父亲提过桃叶曾冒名满堂娇、住在王家半年多的事。
但如果不提往事,他也实在难以解释他俩之间形成这种关系的原因。
没有得到王敬及时的答复,王逸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王逸有些生气,教训了王敬:“做都做了,你凭什么不娶她?为父从前是怎么教导你的?”
王敬觉得,一个男人不该把发生那种事情的责任推给一个女人,如此,他便更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的斥责。
王逸严肃地命令王敬:“我做主,你俩必须成亲。”
王敬不愿遵从,只好推脱道:“我才在永昌王面前请求过废除与公主婚姻、迎阿娇遗体回祖坟,如果在这个时候和桃叶成亲,永昌王会怎么看我?”
“别给我找借口!你俩以夫妻相称,住在宁王宫那么多天,难民们都有目共睹,那永昌王会不知道?”王逸怒色更重,语气也更严厉。
王敬无话可说。
王逸冷冷一笑,问:“你当真以为永昌王看重你是因为你重情重义?那你也未免太天真了!连他自己对王后的念旧,都可能是做给老百姓看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哪有那么容易建立?你知道陈济为何非得抢先一步献上宝图吗?永昌王可以由此推测,你是迫于金库之事已经瞒不住了,才不得不顺水推舟!你是孟氏的女婿,完全有可能心向孟氏!你娶了桃叶,反而能表明你对抗孟氏的立场,明白吗?”
王敬抬头看了父亲一眼,眼中闪烁出小小的惊异。
“于私而言,我们王家祖先,是绝不允许子孙始乱终弃的!你如果不能规规矩矩娶桃叶进门,就不要认我这个父亲了!”王逸撂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桃叶无所事事,看了野花之后,又继续往别处漫步。
因为有心事,她总也不停地出神,就不大留意自己走得是什么路,不知不觉中,已从山之南转到山之北。
走着走着,她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差点摔倒。
她回头去看,那竟是一只脚骨……是从地面以下伸出来的……
桃叶顿时浑身发憷,她意识到,她所站的地面,下面埋了尸骨!
“啊——”桃叶忍不住大叫起来,掉头往回跑,可腿脚发软,让她连跑都跑不快。
她隐隐约约听到周围有脚步声,吓得她更六神无主,疯跑中一下子撞到了东西,摔倒在地。
“你怎么了?”王敬忙扶起桃叶。
桃叶抬头,方知她是撞在王敬身上了。
她出了一身的汗,看到王敬后,恐惧感总算没那么重了,心里却更觉得委屈了,她一下子扑到王敬怀里哭起来。
王敬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桃叶颤抖着手,指了那个脚骨的方向。
王敬明白了,他拄着拐,带桃叶慢慢走回山阳一面,又慢慢下山。
行走之间,他告诉桃叶:“这山,也是个乱葬岗,因为山体本是斜坡,又无人打理,坟都塌陷得厉害,有个别露出来也是难免的。”
桃叶听得头皮发麻:“我们干嘛非要住在这样的地方?”
“如果你害怕住在这里,不如早些离开。”王敬这句话,讲得很温和,像是劝导。
桃叶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停住脚步,面向王敬:“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撵我吗?”
王敬长叹一声,不得不告诉桃叶:“我父亲想为我做主,让我娶你。”
桃叶愣了一下,她对于这个说法并不很意外,这几天王逸对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王敬望着桃叶,目光中充满疑惑:“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关系,如果我不娶你,算不算始乱终弃?”
“你……你不愿意娶我?”桃叶咬着牙问了出来。
问了之后,她又立刻后悔,她觉得自己是问了一句废话,他如果愿意娶她,还会撵她走吗?
但王敬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不是不愿意,是不能。”
桃叶不解:“怎么个「不能」?”
王敬郑重其事地讲起了他的理由:“我常日吃的药很伤身,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你。我不想让父母知道我活不长,所以连兄弟们都一并瞒着。你还年轻,嫁给我,是要等着守寡吗?此为其一。
其二,我不知永昌王能不能抢到皇位,也不知我与公主的婚姻能不能废除。即便能够如此,公主是永昌王的妹妹,她也依旧是公主,仍然可以把我们的生活搅合得不得安宁。
其三,我不似陈济那样一人一口,我家人多,难免就有是非,你先前与我母亲又有些误会,我怕你不好相处。从前阿娇因为母亲偏袒大嫂,也常常委屈,可好歹那时候我是个正常人,可以帮她许多,但现在,我是个残废……”
没等王敬说完,桃叶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王敬这番话说得是那样理性,无关于他们之间爱或不爱,但他的每一个理由,都是在为她着想。
桃叶含泪,轻声地问:“如果我嫁了别人,你会难过吗?”
“会。”王敬答得很诚恳:“但你值得更好的人,不该是我。还有……你千万不要嫁给陈济。”
“为什么?”
“他不是真心爱你,他只是想利用你,因为你身怀异能罢了!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小丫鬟,他才不会放低自己。”
桃叶点点头,她信了王敬的话,也表现出和王敬一样郑重:“我是一个来自未来的人,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你。但我没有跟你说完整,我其实可以回去我原来的时代。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鬼王吗?你之前见过的我那个同乡,他和我来自同一个时代,我们都被鬼王交付了差事,必须把鬼王餐厅的饭菜给卖出去,够了数,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我曾在陈济身边做厨娘、又到你家给你送饭、还有后来在街头施舍饭菜,都是为了完成鬼王给我的任务!可就在任务快要达成的时候,我不想走了,因为我舍不得你。
我真的好想把你带到我那里去!我们那个时代,人人平等、自由,你不会被迫娶公主,你可以和你爱的人在一起……只要完成所剩无几的任务,我随时可以回去,只是,我没有能力带你去……”
言至此处,桃叶又泪眼朦胧,她望着王敬,说不清心里的难过:“我是为你才留下的!你觉得,我可能选择别人吗?”
王敬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的心情更复杂了。
“我妈妈……”桃叶刚说了一句,忙又改口:“我是说我母亲,她还在等我回去,所以……我迟早都是得回去的。我不可能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又何来守寡不守寡呢?此为其一。
其二,公主看我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即便我不嫁你,她就不会找我麻烦了?
其三,如果我能够名正言顺地和你在一起,我有信心和你的家人相处和睦,不会让你夹在中间为难!
还有其四……”桃叶稍微停顿了一下,她猜,在王敬没说完的理由里,是有「其四」的:“如果你只是把我当做满堂娇的影子,我也可以接纳……”
这最后一条,桃叶说得太违心,她想,这世上,应该从来没有人愿意去做别人的影子。
可是,她与王敬之间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她冒名满堂娇的基础上。
她与满堂娇的相似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王敬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一点,如果她不能接受,她和王敬大概永远都会在两条平行线上。
“如果这样,你愿意娶我吗?”再次问出这样的话,桃叶深深感到自己的卑微,她甚至想不明白,她的爱情怎么能卑微到这个程度?
相对伫立良久,王敬终于答应:“好,我娶你。”
在那座乱埋尸骨的荒山下,王逸让人搭成了几间房屋,并置办了日常所需的各色物品,随后挑选了一个吉日,为王敬和桃叶主持婚礼。
这种形势下的婚礼,不可能隆重,但桃叶已经很知足。
虽是嫁给心爱之人,但她情知这段婚姻不可能长久,王敬不会长寿,她也必须回去原来的时代为母亲尽孝,如此一段姻缘,就好似纸迷金醉中的红尘一梦。
她所期待的,不过是这个梦能做得不要太短。
两人穿着喜服,在新房中拜了天地、拜了王逸、又相互一拜,就算礼成了。
烛光下,王敬掀开了桃叶的红盖头,两人相视一笑。
“夫君,余生不长,若为妻有不足之处,还请夫君多多指教。”桃叶双手合在腰间,微微屈膝向王敬一拜。
王敬亦作揖,向桃叶深深躬身一拜:“彼此彼此。”
言罢,两人携手走入纱帐。
坐到床边之后,桃叶腼腆低下了头,两腮发红,她的心如小鹿乱撞,好似生平从未像此刻这样紧张过。
她不敢抬头,但也感觉得到王敬的唇正在向她的脸靠近,让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在气氛刚刚好的时候,他们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步伐极快,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