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济并不回头,只两根手指微微拨开陈熙的手,亦半含笑:“撒尿而已。大哥要派专人跟着「保护」我吗?”
“二弟本就是王子的护卫,自然不必再被保护。”陈熙的手缓缓划过陈济的肩,他的眼神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暖,简直温声细语到了极致:“咱们是自家人,二弟尽请自便。”
此言一出,司姚公主、孟泓等孟氏族人看待陈济的目光煞变,那好似是震惊、是愤怒……
陈济顿时意识到,原来他的兄长正在挑拨离间、破坏他与孟氏族人事先约好的合作。
但陈济无暇解释,依旧快步走向回廊。
那边,孟氏突然挣脱开司姚的手,倚着几分醉意撒起娇来:“哀家才不要回去休息,哀家还想和我的好孙儿多喝几杯呢!”
说着这话,孟氏已经晃悠到司德和轻袖身边。
轻袖忙站起让座,司姚和婢女们也都惊慌着紧跟孟氏追了过来。
陈济走上回廊,疾步到桃叶身边,也没有合适的方式讲明眼下境况,只是推着她说:“陪我出去方便一下。”
“你别推我。”桃叶的注意力一直在轻袖身上,此刻眼见太皇太后凑近轻袖,担心更多,哪会理解陈济的用意?
果然如桃叶所猜想的那样,孟氏一坐下便盯住了桌上那碗羹,原本笑容可掬的脸突然失色,回头质问轻袖:“怎么哀家赏你的,你连一口也没动?这是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
“奴婢不敢。”轻袖被孟氏态度的转变吓了一跳,慌忙向桌上端起那羹。
桃叶来不及思考,就从回廊上直奔过去,在羹汤即将接近轻袖唇边的时候,她一把伸手打掉。
“哗”的一声,瓷碗落地摔成碎片,羹汤在地上泛起大朵的白泡沫,连溅到轻袖和桃叶衣裙上的点点汤汁也瞬间使衣料发黑。
“有毒!”司德吃惊地拉住轻袖后退一步。
孟泓看见,指着周太后高喊:“妖妇周氏,居敢公然毒害婆母!”
说话间,孟泓已经在孟氏亲眷的拥簇中向周氏冲来,亮出了他们藏在身上的短剑。
周氏慌忙后躲,却不慎踩住自己的裙摆,一脚摔在地上,再抬头已躲闪不及,正惊恐大叫时,只见她的丫鬟欣儿上前替她挡住。
孟泓的剑极其锋利,一挥而过便砍掉了欣儿的头颅。
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竟顺着被砍的方向飞到司姚身上,惊得司姚和侍女们都发出狼嚎般的叫声。
桃叶也被吓得魂飞魄散,瞬时听到无数拔剑之声,转身只见宴席中的大臣们纷纷离桌四窜,其中包括王氏族人,王敦护着妻女、王敏拉着王敬,疾速向外躲开。
伫立在周氏、司德等附近的陈家兵早已拔剑上前,保护周氏母子,与孟氏族人血拼成一片,看得大臣和宫人们眼花缭乱。
徐慕号令永昌兵保护司修王子,也都拿出藏在衣袖中的短刀,围住司修一圈,只防御不进攻。
陈家兵多,孟氏族人很快处于劣势,孟泓以手入口吹出一阵口哨声,只见戏台上以及戏台后宫室内的伶人、歌舞姬等都手持表演所用的兵器冲出,从后方攻击陈家兵。
采薇和雪依在屋内看到,方知今日只有她们两人是纯粹来献艺的,别的人全都另有图谋。
陈济拉住桃叶的手,忙忙地且打且往外躲避,并催促着:“快走,这里危险。”
这个距离太近,桃叶清楚地看到了陈济眉角的两道疤痕,那形状好似两条小小的蜈蚣,看着很别扭,使她不想再继续看陈济,她此刻很理解陈济想拆了梅香榭的心情。
孟氏和司姚被孟氏族人们围住保护起来,司姚却在刀光剑影中依旧注视着陈济,见他欲带桃叶离开,而她们母女却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司姚气愤地叫骂起来:“陈济,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叛徒!你不得好死……”
陈济回望了司姚一眼,心下有些犹豫,被孟家人误会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孟家人也阻挠不了他的去留,但他今日此行的本来目的,可不是护送桃叶逃跑就算了。
桃叶也迟疑着,孟家武士、陈家兵、永昌兵早已混打成一团,她看到,紧紧相拥的司德和轻袖虽在陈家兵的保护中,却还是时不时就有被刀剑所伤的风险,轻袖也在胆怯中不断嚎叫。
“我不能一走了之,要走也得带她一起走,不然我就真成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了!”桃叶摇了摇头,又往回走了两步,不敢前进,无法后退。
陈济听得很懵:“什么意思?”
孟氏族人不止与陈家兵厮杀,同样也攻击永昌兵。
永昌兵皆是陈济带出来的精兵,不可能轻易被孟氏族人所伤,只是永昌兵来到这里之前接受的指令是与孟氏合力对付陈熙,并不会贸然对孟氏族人下手。
司修见有些永昌兵因顾忌合作约定而被孟氏族人所伤,十分担忧,他艰难地俯下身,从打斗的士兵们身下钻到孟泓旁边,拉住孟泓,陪笑着劝说:“孟大人,不要自己人伤自己人啊!”
“谁跟你是自己人?”孟泓甩开司修,回身即挥剑劈向司修。
徐慕从不远处跳过来,挡在司修前面,以短刀抵住孟泓的剑,却几乎扛不住,忙扭头高喊:“陈济!你在干什么?为何不来保护王子?”
陈济听到喊声,辨识出是徐慕的声音,难免焦躁不安,可刀剑无眼,他不敢轻易把桃叶独自撇在这里,只好在混乱的人群中寻觅马达的踪影。
像是心灵感应一样,马达感觉到了陈济的需要,快速地从永昌兵群中蹿出,飞奔到陈济身边。
背靠背的一瞬,陈济看了马达一眼,马达已完全领略了陈济的吩咐。
于是马达留在桃叶身边保护桃叶,而陈济提剑冲向将孟氏、司姚等孟氏族人围得如铁桶一般的陈家军,杀出一条血路,踩着尸首赶到孟氏母女身边。
整个华林园都被陈熙的兵包围着,谁也走不出去,那些不大习武的文臣或宫人,都只顾躲避刀剑,三五成群地躲在树后、墙角、石头之后、甚至于桌子之下等能暂时躲避的地方,因躲避不及而被误伤、误杀的自是不少。
王氏一族并不参与任何一方的斗争,也没有任何一方刻意针对他们,他们此刻所思的,自然也只有逃命而已。
因王敦自幼做过孝宗司昱的伴读,儿时与司昱玩耍曾多次在华林园躲藏,知道华林园有一角落草丛甚密,草丛后却有一小洞可以钻出华林园。
在今日入宫之前,王敦已经将此洞的位置详细告知了一同来赴宴的王氏族人,以备不时之需。
因此兵戈刚起时,王氏一族就开始相互帮衬着往那个方向躲避。
王敬看不清,只能被王敏拉着走,但他总也回头,不住地问:“她在哪?你们有没有看到她?”
可王敦、王敏等族人都忙着看顾安全和找寻位置,并没有闲暇去理会王敬的顾虑。
直到他们走入那有洞的草丛处,王敬隐隐感觉到了身边有较高草丛的存在,知道目的地已经不远,他突然停步,抓住王敏的衣袖问:“告诉我,她后来究竟有没有回过华林园?”
王敦听见,只管糊弄着王敬说:“她躲开你之后就没再回过华林园。”
王敬不太相信,仍旧抓住王敏的手臂不放:“他说得是真的吗?”
王敏犹豫了一下,回望一眼,方才的寿宴场地已伏尸无数。
他觉得,他还是不能撒谎:“不是,她早就回了华林园,一直都在……”
王敬听了,撒开王敏的手就要往回走。
“二弟!”王敦叫了一声,但看着身边的妻子周云娘、女儿王环,他不敢动。
因为他们老早就知道今日可能的危险,所以王氏族人都尽可能找借口把家眷撇在了家里,唯有王敦是被指定了女儿要来献艺,不得不带了妻女。
当下,王敏忙跟着往回走,又拉住王敬:“那个叫做陈济的正在保护她,你不必担心。”
“陈济要做的事太多了,他不可能一直守着她。”王敬再次甩开王敏,倔强地拄拐往回走。
王敦气极了,斥责王敏道:“你何必要那么诚实?”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妻之痛,为此丢了半条命,如果再来一次,你觉得就算顺利逃出去,他还有命可活吗?”王敏的质问,让王敦无话可说。
言罢,王敏追随王敬而去。
王敬拄拐辨识方向,当然走得慢,很快就被王敏追上了,于是又一次被王敏扶着走。
两人才往前走了一小段,忽远远望见太皇太后孟氏在陈济的搀扶下,艰难地站到了桌子上,而环绕桌子周围,孟族人与陈家兵仍在厮杀之中。
刀剑交错的声音、士兵们呐喊的声音、伤者呼救的声音,让孟氏感到震耳欲聋。
孟氏颤抖着手,取出袖中的诏书,高高举起,她将全身力气都凝聚到喉头,努力发出能压制全场的声音。
下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了孟氏郑重其事的宣告:“先帝孝宗遗旨,传位于其兄永昌王。妖妇周氏勾结大司马陈熙,隐匿诏书,祸乱朝纲,今宜正法。能取周氏、陈熙首级者,赏万户侯;从贼谋逆者,诛九族!”
正在攻击永昌兵的孟泓等人听到孟氏的话,有些傻眼了,回头看到孟氏和陈济站在一处,才癔症过来是中了陈熙的挑拨之计,这才赶紧收手,号令族人遵循原计划,与永昌兵合力攻打陈家兵。
扶着孟氏的时候,陈济终于有了短暂的静态,他注意到,并不止文臣们是在躲是非,连五兵尚书陈冲、以及西戎校尉陈伟、武卫将军陈歆、轻车将军陈秘等武将也都只是在作自卫战,看不出明确的立场。
他想,这些人果然都是畏惧陈熙的,即便背地里肯协助他、投诚永昌王,可在胜负未分之前,他们明面上还是不愿意与陈熙撕破脸。
永昌兵和孟家武士的合力,让陈家兵不似方才那么占上风了。尤其那些永昌兵,放开了打之后,皆可一人连斩十人,转眼之间就把陈家兵杀得满地血光。
眼见前方杀戮愈演愈烈,王敏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犹豫着该不该再带王敬继续前进?是否要劝王敬别去做无谓的牺牲?
思绪混乱之间,王敏又听到一阵呐喊声,似有排山倒海之势,他回头一看,只见不计其数的弓箭手越墙进入华林园,脚步声震得地动山摇,从四面八方将园内所有人团团围住。
拔箭拉弓,成千上万的弓箭手将箭头对准相互厮杀的人群,在场的大臣、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了手。
人声鼎沸的华林园,一下子安静了……
陈济大吃一惊,被带入宫中的兵,怎么可以数量如此之多?
环视一周的弓箭手,陈济好像明白了,他的目光落在了陈熙身上:“你把守城的士兵都撤了?全城兵力都齐聚建康宫?”
陈熙眼角弯弯,笑得很从容:“我方才不是已经跟二弟说了嘛?你的王,不会攻城。危机只在此地,还留什么士兵守城?”
陈济愣住了,他怎么就没想到,他的兄长可以孤独一掷到把建康城变成一座空城?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给了你一次又一次机会,可惜你都不要。那我只好将所有不忠于官家的叛党,全部处死。”言罢,陈熙收了笑容,一声令下:“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