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一下子吸引了陈济的全部注意力。
陈济清楚记得,那天就是因为田乐受一个「路人」指点,才引着御史中丞王敏来到观音山下,撞见了他和陈熙相约交换人质的现场、并把他抓进了御史台的大牢。
他当时以为,那个「路人」多半是陈熙指派的,因为所约定的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他只告诉了陈熙。
而现在,田乐居然告诉他,此「路人」乃是韩夫人手下的一名煎药婢女?
“你确定吗?”陈济关切地问了田乐。
田乐摇了摇头:“一面之缘,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哪能完全确定?但我觉得好像……”
陈济不能放过这个线索,他觉得这里隐藏的秘密绝不简单,他只好低声央求田乐:“帮我确认一下好不好?这件事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我怎么确认啊?总不能跑过去直接问她吧?”田乐似乎有些为难。
“不能直接问,是或不是,她都会说不是。”陈济想了想,给田乐出了个主意:“你是送药的,她是煎药的,你可以沿着这个线跟她搭话,比如下次送药时,不必再让韩夫人的贴身女使经手,而直接给她,你听一听她的声音,看看是否也觉得耳熟。”
田乐点点头。
“另外,你最好能跟式乾殿别的宫人攀个交情,然后从旁人嘴里打听一下这个煎药婢女的身世,越详细越好。”
田乐又点点头,笑着说:“郡公放心,只要是郡公吩咐的事,我一定尽全力做好。”
于是两人匆匆道别,陈济忙又回了中斋。
在孟太后的努力下,果然很快全城风雨,议论着关于司修与王玉五年前的婚约。
一大群好事者都在等着看笑话,看看如今万众瞩目的监国太子,究竟是准备背信弃义毁婚约,还是准备迎娶一个脸上刺字的太子妃?
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一向听话的司修并不敢擅自做主,可司元却偏偏叫他处置此事,他与徐慕商议一番之后,只好书信一封,快马加鞭传给他的母亲白夫人。
徐慕令心腹之人沿途驿站不停换马,以最快的速度将司修的书信传到白夫人手中,拿到白夫人回书之后,又马不停蹄地传回京城。
在司元限制的十日期限即将来临时,司修主动求见了司元,禀明司元,声称他要遵循旧约,娶王玉为妻。
韩夫人仍然侍奉在司元身侧,对于司修这个决定,毫不感到意外。
司元望着司修,饶有深意地笑着:“王玉虽已毁容,但仍身份贵重,王氏一族人口甚多,遍布大江南北,可不是好惹的。
你娶了她,必得为正室,今日是太子妃,明日就是皇后。你当真认为,她做得了皇后?你就不怕她毁了你的名声?毁了大齐的名声?”
司修躬身作揖,恭恭敬敬地作答:“回父皇,儿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
此事本无两全之法,外面谣言指向,是父皇五年前口谕所许婚约,父皇为君,君无戏言,父皇的名声便是「重」,儿臣眼下只是太子,太子虽为储君,但仍是臣,儿臣的名声便是「轻」;
至于她将来是否会成为皇后、是否会有损大齐国威,那毕竟是将来之事,乃是「缓」,而婚约若不履行,父皇声誉此刻就会受损,父皇声誉即为大齐国威,乃是「急」。”
司元点点头,似笑非笑,就好像要故意为难司修一般:“可朕必须打算好将来,无论何时,大齐都不能声名扫地。”
司修听了,立刻跪了下来:“如果儿臣的婚事将来确有损毁大齐名声,就请父皇另立太子。”
韩夫人看到司修这个举动,倒是吃了一惊。
司元仍不甚在意,脸上还是若有若无的笑容:“你九死一生,才挣下太子之位,岂能轻易放弃?”
司修答道:“儿臣若不能以父皇颜面、大齐名声为重,便是不忠不孝之人,连皇子都不配做得,又怎能配得上太子之位?”
司元盯着司修看了一会儿,默默无言,今日司修的一言一行,与上次所见,就好似换了个人一样。
他目光扫过司修身后的徐慕,大约心中有数,主动求见与被动召见,自是不同,必得有备而来。
半晌,司元又淡淡一笑,身体稍微往前探了一点点:“既是你亲口所说,朕可都记着了。若是安丰侯硬是要退婚、或者王玉婚后惹人耻笑……到时候,你可别反悔。”
“儿臣……谨记……”司修虽然应承着,声音却有些底气不足。
出了式乾殿,徐慕长吁短叹地摇头:“那日,官家没有派援兵来救你,你险些丧命。没想到,身为父亲,他不仅毫无愧疚之意,反而为此对你心生疑虑。”
“我已经习惯了……”司修苦笑着,低头慢慢往前走着:“从小到大,他真心对待的只有姐姐罢了,其他人……都是可有可无的……”
“别的倒还好办,只是安丰侯未必同意这门婚事,你看大典时他跟官家说话的态度,实在是倔得很。”徐慕跟在司修身后,一脸担忧。
“不,在这件事中,唯有让安丰侯点头,恰恰是最容易的。”司修盈盈一笑,继续前行。
徐慕有些不解。
还没等到司修上门,他即将向王玉下聘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因为司修听从徐慕的主意,派人往各处搜寻珍奇异宝作为聘礼,动静实在有点大。
于是,满城的谣言都换了风向,都在传言说太子不仅守信,而且知恩图报,即便身居高位也从不忘本,自己省吃俭用,却不惜重金各处求宝,只为备一份与众不同的聘礼,可见何等重视这门婚事。
王敦在外办差时听说了这则消息,赶忙回来告知王敬。
王敬听了,不由得怒火万丈:“那个做戏、这个也做戏,当我们家玉儿是什么?他们内斗的工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虽说如此,可外面都已经这么说了,你要是不同意这门婚事,任谁都会说你不知好歹。”
王敬听了兄长的劝说,更气不打一处来,一拐杖敲在地上,震得桌椅都发出颤声:“你少劝我顾全大局。他们不过是受了孟氏母女的挑拨,为了名声,才不得不挥剑斩乱麻。被迫迎亲,玉儿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吗?”
王敦见王敬发火,没敢再继续劝下去,只等着看到时候王敬怎么应付拒婚。
果然,两日后,司修带着徐慕等人到王家下聘,将聘礼摆了满满一院子。
王敦、王敬出门迎接了司修,相互见礼毕,王敬便直言不讳。
“太子的心意,臣等心领了。然小女粗鄙,实在与太子殿下不相匹配,就请殿下将抬来的礼物悉数带回,臣自会禀明官家,是臣要退婚,与太子无关。”
司修憨憨一笑,走到王敬面前,做了个拱手礼:“岳父大人,小婿与令媛之婚约,定了已有五年。小婿自问本分,从不曾与别的女子往来,更无冲撞岳父之举,不知何事惹岳父不快,竟要退婚?”
王敬淡淡答道:“太子极好,是小女配不上。”
“今日是岳父开口要退婚,必是小婿有对不住的地方,不然何故如此?岳父要是讲不出理由,便是无理退婚,小婿不能接受,是要非娶不可的。”司修低着头,故作出一副执拗的模样。
王敬握紧了拐杖,他对于司修这种说话方式当然十分生气,可他更诧异,他所听说过的司修一向温顺,或者说是窝囊,可今日他见到的司修,似乎并不是这样。
王敬勉强克制了怒气,质问道:“难道太子是要以身份压迫,行逼婚之举吗?”
司修撇嘴一笑,声音很轻,却言之凿凿:“岳父大人错怪小婿了。当初在永昌,修只是一随父流放之人,蒙祖父大人不弃,金口玉言许下婚约,修感激在心。如今入京,修有幸忝位东宫,岳父大人却要退婚,小婿岂能不问缘故,胡乱退婚?”
“当初……”王敬冷笑一声,当初两家人心知肚明,这婚事本是一计,是为了让永昌人有借口入京而已。
难道现在,他要当着一众东宫随从、王家下人的面,直接说那是个假婚约?
“当初许婚,玉儿被带进永昌宫的第一日,就差点死于大火之中。我如今若同意她嫁过去,只怕新婚当日就得出些什么「意外」呢?”王敬语气冷冷的,嘲讽之意毫不掩饰。
司修依旧从容不迫,礼貌笑着:“岳父大人也说了,当初是「差点」陷于大火,并不曾真有危险,如今又何以见得会再遇险境?”
“当初只是侥幸有人通风报信,我才有机会赶去营救,哪能回回都那么幸运?”王敬的脸色,还是冰冷难看。
司修却凑近王敬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轻飘飘问了句:“那岳父可知,当初通风报信的人是谁?”
这句话,让王敬霎时心中一震。
他记得,那是他与桃叶的新婚之夜,琼琚匆匆从外面回来,告诉他们,王玉被司姚许配给了司修、被司元带回永昌宫,而且报信的人还特意透漏说司元不情愿这门婚事、因此王玉在宫里不安全。
那时王逸问报信的人是谁,琼琚回答得是「我不认识,是一个才刚总角了的孩子」。
眼前的司修只有十六岁,五年前……不就是一个才刚总角了的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