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说今日来观礼的大臣们,就连太子司修,也是头一次看到他的新娘是什么模样。
因为有盖头的遮掩,王玉今日是没有蒙面纱的。
在这个晴朗无风的日子,未入洞房、盖头已落下,王玉哪里会料得到?
她明知,为免今日婚礼不顺,王敬一早便派人入宫告知司姚长公主即将接回王家之事。
而且,王敬生怕孟氏母女再出幺蛾子,故意说明要等宴席结束才能将司姚接回王家,就是为了让她们今日不得不安分。
可是,王玉没想到,她竟然还是出了丑,在这万众瞩目的太极殿上,比王家后院宴请堂客的那个场面更糟。
她似乎感到了无数不友善的目光,她甚至隐隐听到了远处的笑声、诽谤声,她也分不清那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快要被这些声音炸裂了。
芄兰赶紧捡起落地的红盖头,跪下双手奉给王玉:“奴婢该死,太子妃恕罪。”
王玉的手颤颤巍巍,虽接过了盖头,可双手却打颤得怎么都蒙不上。
“如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司修的声音很大,他抓住王玉的手,随手拿过红盖头,丢在了地上。
他环视一周,用极其锋利的目光扫过殿前两侧伫立的每一个人:“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在笑?有话想说的,不妨到我面前来讲,我洗耳恭听。”
听到太子这样说,在场的哪个人还敢小声议论?也不敢再发笑,连抬头看都不敢看了。
司修又扶住王玉的手,注视着王玉的眼睛,郑重地说:“娘子,受了伤,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该感到羞耻的,是那个恶意给你伤口的残暴之徒。”
王玉很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她忍不住,泪水滑落,无声无息。
多年以来,她一直自苦着自己的不幸,却在后来的某一天发现,原来她是如此幸运。
大殿上,站在孟氏身后的司姚,比方才更加脸红了。
司修又将目光对准跪在地上的芄兰,冷冷道了声:“无用之人,立刻滚出宫去。”
芄兰愣愣跪着,满宫皆知,太子司修可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在此之前,从没斥责过任何人,好像任何错误在他那里都可以被原谅。
“你不知道什么是「滚」出去吗?还是想让我在大喜的日子赐你杖毙?”司修的声音,比方才更严厉了。
“奴婢遵命。”芄兰是真的有点怕了,只好按照司修的话去做。
在众目睽睽之下,芄兰沿着方才走进来的路,蜷着身子,一圈一圈地滚了出去。
人人皆知,这是韩夫人的贴身婢女。司修第一次惩罚宫人,却是用这种丢人现眼的方式,无疑是在打韩夫人的脸。
站在群臣之中的陈济,也注视着这一幕,不禁皱眉。他有些疑心,他先前以为司修软弱无能,才鼎力将其扶上太子之位……如今看来,他该不会是给自己制造了个麻烦吧?
韩夫人坐在司元身侧,却不敢吭声,也不去看外头,就拉长着脸,闷闷坐着。
司元轻轻一笑,看了韩夫人一眼:“夫人是在不高兴吗?”
韩夫人强颜陪笑,答道:“臣妾是在羞愧,竟教出来这样的奴婢,给太子添堵。还请官家责罚。”
“朕要是为此罚了你,岂不是更该惩处那个给太子妃脸上刺字的「残暴之徒」?”司元挑了挑眉,笑得很诡异。
韩夫人默不作声,司姚焦躁不安得头上都快要冒汗了。
“夫人虽然教人无方,可却让大家看清楚了,太子……是个合格的太子。大喜之日,责罚……还是免了吧。”司元言笑晏晏,转头看向孟氏:“母后您说是吧?”
孟氏也只好附和着一笑,称赞道:“官家的儿女,自然是个个都好。韩夫人连日忙碌,偶有疏忽,也情有可原。”
司元便顺着孟氏的话,叹道:“韩夫人近来的确辛苦,疏忽得恐怕也不止这一件。听说对母后的安寿殿也有些照顾不周,朕还得多谢母后海涵呢。”
这些日子以来,后宫放出的宫人甚多,也又增添了新的宫人,安寿殿几乎是被换了血,这些动作都是一点一点进行的,如温水煮青蛙一般,孟氏总也没有理由、也不太有机会提出异议,只能一笑而过。
于是大婚礼仪继续。
太子妃被迎入太子的寝殿延明殿之后,寿宴在太极东堂展开。
司元在宴席主位落座,孟太后和韩夫人的席位分别在司元左右两侧,底下大臣及家眷分坐在两边,其中司蓉和陈济坐了东边首席,司姚和王敬坐了西边首席,余者皆按位份就座。
众人坐定,但闻得乐声起,那乐声和雅、清彻、深满,如日光普照大地般轻柔,原来是佛界的梵音。
乐工们或站或坐,在君臣们的坐席对面,也是分于左右两边,呈扇叶形队列。
随着音乐的旋律渐入佳境,有舞姬从两列乐工之间出现,每一个都双手合掌在胸前,徐徐走出,如神圣庄严的观音宝相。
大臣们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纳罕着舞姬们的衣着。
以往大小宴席,舞姬们必是仙袂飘飘、舞裙摆摆,而今日诸人所见的舞姬,竟穿得那么紧致,从颈肩到手臂、由腰及臀,衣裙牢牢贴住肌肤,秀出每个舞姬苗条的身形。
唯有裙子末梢如鱼尾样式散开,掩住舞姬们小巧的三寸金莲。而衣裙上下全都绣着鳞片般的金甲,在阳光洒落的映射中熠熠生辉。
舞姬们由远及近走来,每二十人成一列,共十二列,都到君臣面前停步。
一阵摇铃声从乐工们身后传来,舞姬们开始舞动,她们手带金甲,身穿金衣,每一列的二十人整齐如一,时而如云雀翻飞,时而如雄鹰展翅,体态矫健,手袖轻扬,就好似从敦煌壁画上走出来的飞天之神。
又一阵摇铃声响起,后方奏乐声由柔美变得铿锵,十二列舞姬忽然合一,有无数个手从左边伸出,转眼间又好似受惊似的,一下子全部收回,无数个手又从右边伸出,再次收回。
乐声乍停,又乍起,为首的第一个舞姬双手合掌,后边舞姬的双手从各个方向晃动着渐次伸出,如孔雀开屏一般,演绎的正是那无色无相的千手观音。
此刻满座讶然,唯有王敬那个瞎子浑然不觉。司元不禁为之鼓掌,于是两边掌声雷动,使人振聋发聩。
再次有摇铃声传来,舞姬们又舞步跃动,由一列分作四列,胳膊继续优雅地旋转着,仍是前后渐次展开、渐次收拢,前一分是凤凰展翅,后一刻又成了百花绽放,渐渐从四列绽放为十二列,一会儿分散、一会儿聚拢,舞姿随着旋律不断变化,看得人眼花缭乱,就好像是变幻莫测的观音尊者有无数分身降临人间。
又是一阵摇铃,所有舞姬全部分开,如花瓣一样飘落,散到舞台各处,一齐舞动,身形妙曼、动作默契,腰肢扭动像清泉流水般柔和,舞步跳跃如海浪滔天般卷起。
结末,乐声骤然收紧,节奏变得极快,摇铃随之加速摇起,舞姬们也快速聚拢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第一次摇铃声停,舞姬们集体摆成了一个「萬」字;
摇铃又挥动,舞姬们又散开。第二次摇铃声停,舞姬们集体摆成了一个「壽」字;
摇铃再次挥动,舞姬们再次散开。第三次摇铃声停,舞姬们集体摆成了一个「無」字;
摇铃最后一次挥动,舞姬们最后一次散开。第四次摇铃声停,舞姬们集体摆成了一个「疆」字。
“好极了,原来祝寿的字,还可以这样写出来?”司元点头称赞,简直叹为观止。
千手观音舞毕,桃叶手持摇铃从乐工们身后走出,与一众乐工、舞姬集体叩拜司元等人。
众大臣也都纷纷站起,举杯共向司元敬酒,祝贺万寿无疆。
司元忙叫平身,又吩咐重赏太乐署众人。
韩夫人瞟了一眼桃叶,再看司元脸上满意的笑容,淡淡笑问:“桃乐丞这么能干,官家何不纳入后宫?想来会是个贤内助呢。”
“你又来了。”司元轻笑着,不以为意。
韩夫人这次脸色是真的很难看,那醋意绝不像是在做做样子:“官家喜欢便是喜欢,又何必不承认呢?”
“朕只是觉得,好像从前并不了解她。别无他意。”司元笑着抿了一杯酒,又摇头:“更何况,朕已经上了年纪,身体又是这样,何必耽误别人?她还年轻呢。”
“年轻么?”韩夫人冷冷一笑:“桃乐丞与臣妾是一个年纪,可算不得年轻了。”
“是吗?”司元惊讶了一下,又看了桃叶一眼:“还真看不出来,朕一直以为她和蓉儿一般大呢。”
韩夫人没有说话,但顿时浑身灼热,好似瞬间能燃烧起来一样。
正此时,太子司修带着王玉从延明殿来,他们仍穿着喜服,专程来恭贺父亲寿诞。
司元笑问:“怎么这样跑过来?你们大喜的日子,倒被朕的生辰耽误了。”
“父皇的寿宴,儿臣岂能缺席?”司修说着,忙招呼王玉一同跪下拜寿。
司元命人另置一桌宴席,摆在韩夫人的桌子旁边,让司修和王玉就座。
君臣们且吃且看,只见太乐署的男乐工大多来到前面舞姬们身旁,每一男一女相对跳舞,一手彼此搭肩、抱腰,另一手相握,你退则我进、我退则你进,或两人共同向左、向右迈步,走动几步后,男子高举一手,拉动着舞姬旋转一圈。
司元看着十分有趣,便问:“桃乐丞,这又是什么舞?”
桃叶忙行礼,笑答:“回官家,这叫交谊舞。在奴婢老家,若是有身份、有名望的人办寿宴,交谊舞是常有的。男人可以邀请自己心仪的姑娘一起跳舞,这舞简单易学,跳起来又很热闹。”
“你老家……”司元低声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