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暖光照在桃叶脸上,她迷迷糊糊揉着眼,半梦半醒之间,嘴角带笑,这似乎是她这些年睡得最好的一夜了。
抬手向外搭手臂的时候,她意识到床上只有她一个人,这使她猛然惊醒,一下子坐起,心慌如麻。
再定睛一看,原来王敬是在屋里的,他拄拐立在窗前,一只手的手指来回动弹,像是在掐掐算算。
桃叶的心又慢慢平静了些,她不禁暗笑自己既没出息、又没自信。
她披上衣服,走下床来:“你在干嘛呢?”
“我在算,我们家有多少钱是我能支配的……不知道够不够赎你出去。”王敬答着话,仍在掰着手指算账。
听见这话,桃叶顿时幸福感爆棚。
她飞奔过去,从侧面抱住王敬:“我自己攒得钱就可以赎身了,你的钱还是好好收着吧,等我们离开了京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王敬有些小小的吃惊:“你在梅香榭不过一二年,竟然攒得了三百两黄金?”
桃叶点点头,由她那笔最大的收入想起了死去的八千多名陈家军,愧疚之感顿时涌上心头:“其中有一些是不义之财……我也不知那算不算不义之财……”
王敬听得有点糊涂。
“我在鬼山还藏了一箱子珠宝,是我早年所得,加在一起肯定够了……”桃叶说的,还是她刚来到这个时代做厨娘时,从陈济那里得到的一笔酬劳。但她并不想在王敬面前提陈济,便没讲得那么清楚。
她挽住王敬的胳膊,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我希望我们能尽早离开京城,去过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好吗?”
王敬点点头,也握住了桃叶的双手:“我也希望能早些,多陪你一天算一天,每一天都是难能可贵的。”
桃叶的心如掉入蜜糖罐那般甜,似乎毕生所有的喜悦、所有的收获,都不如这一刻值得眷恋。
两人相对暖暖地笑,然后又紧紧相拥。
“我现在就回家收拾东西,跟我大哥大嫂交待一声,然后再去跟玉儿道个别,今晚之前便能与你会和,计议行程。可你除了梅香榭的债务,还有太乐署的差事需要了结,恐怕比我还慢。”王敬思索着、盘算着。
桃叶却笑着摇了摇头,目光笃定:“只要你意志坚定,这世上从来没有任何人或事会成为我奔向你的绊脚石。”
王敬很感动,也很惭愧,他的意志确实不如桃叶坚定,这也是很明显的事。
两人松开了彼此的怀抱之后,桃叶看到了王敬衣服上的血迹,恍然想起,她昨晚也是看到了这血迹的,只是情绪高涨中没来得及问这个。
“你衣服上的血是哪来的?你身上并没有伤口啊……”桃叶环绕着王敬周身看,只见血迹是斑斑点点的,分散得很开。
“我砍伤了司姚,还有她那几个贴身丫鬟,很多刀。”
“啊?”桃叶很吃惊,也很难想象,一向仁慈的王敬竟然能下得了这样的手。
但王敬脸上很平静:“她逼走阿娇、毁了玉儿的脸,还害我母亲病发身亡,我没有直接要了她的命,已经是便宜她了。”
桃叶理解王敬对司姚的仇恨,但不能不担忧:“可她毕竟是公主啊,你伤了她,她势必要到太后那里告状,若是太后下令抓你,我们还怎么走得了?”
“我已经隐忍了她们母女太多年,如果不能在死之前出口气,那么我们委曲求全、向当今官家投诚还有什么意义?”王敬冷冷笑着,双手发狠般攥着拐杖。
“你……你真的不会因为此事获罪吗?”桃叶仍在忧心着。
“不会。”王敬回答得很干脆,也很肯定。
桃叶不知王敬为何如此肯定,难道就因为他的女儿做了太子妃?国丈的身份可以压过公主吗?
她又一遍看了王敬身上的血迹,血实在是有点多,衣服的每一面都有。
“现在是大白天,你穿着浑身是血的衣服走在街上,不太好。你等一下,我出去先帮你借一件,等你今晚回来再还。”桃叶说着,将王敬扶坐在床边,自出门去。
她下了楼,到后面去跟谢承借衣服,往回走时,偶然听见雪依正跟芙瑄打听:“沈老板还没回来吗?我有事找她,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桃叶心中咯噔一下,忽想起沈慧……沈慧昨日不是充作舞女随她入宫去了吗?
她昨日刚入宫时是有留意沈慧的,沈慧夹在众舞女之中,一直很规矩表演,并没有出任何岔子,她也一直很放心。
后来,她因为王敬说得那些话而心情十分糟糕,又因为宫中诸人各种各样的态度,就直接从尴尬的氛围中逃离了宫廷,竟把沈慧这茬给忘了?
她没想到,沈慧居然一夜没回。
她感到有些不妙,抱着衣服匆匆跑回房间,狂奔到王敬身旁:“二哥,我可能闯祸了……我昨天把沈老板带进了宫……”
“沈老板入宫了?”王敬有些疑惑。
桃叶忙点点头:“一言难尽。是她求我的,我也不好不帮她。我想着她多半只是为了进宫看一眼女儿罢了,就同意她充作舞女混进去了。后来我只顾着闹情绪,忘了留意她的行踪了,没想到她到现在都没回来。”
“看什么女儿?沈老板有女儿吗?”王敬更听不懂了。
桃叶慎重地点了点头,又悄悄看看门外楼道,然后关上门,走回床边,坐在王敬身侧,低声道:“你可能有点难以想象,嫁给孝宗的沈慧,根本不是沈太傅的嫡女沈慧,而是长女沈嫣冒名顶替的。她是当今官家的结发之妻、司蓉公主的母亲。”
“你确定?”
“基本可以肯定。”
王敬皱着眉,摇了摇头:“这下可麻烦了……恐怕宫里有大事发生……”
桃叶听了,心砰砰直跳:“什么大事?你猜得出来吗?”
“我现在还猜不出,一夜的时间,能做的事太多了。”
桃叶不禁懊悔起来:“早知她会一夜不归,当初无论如何都不该帮她。”
“你也不必自责,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就算不通过你,也会有别的办法。”王敬拍拍桃叶的手,安抚着她。
桃叶将借来的衣服拿给王敬,王敬换了,就拄拐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王敬又停顿了一下:“万一有人追究起这件事,你一定不要承认,就说舞女太多,你并不知沈慧混进其中。但如果是官家亲自审问,你就不要隐瞒了,要实话实说。”
“为什么?”桃叶有点懵。
“因为官家不是一个好欺瞒的人,以你的水准,唯有诚实才胜算最大。”王敬答了这句,便拄着拐杖出了门。
看着王敬慢慢下楼,桃叶突然很不安心,不由自主快步追了下去,追到一楼大厅,从背后抱住了王敬。
“怎么了?”王敬缓缓回头来。
“我好怕……我好怕你一走出这扇门,就会一去不回。”桃叶脸颊绯红,那担惊受怕的模样,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我只是回去收拾东西而已,想什么呢?”王敬温和笑着,一手握住桃叶的肩膀,吻过她的额头,信誓旦旦:“我再不会辜负你,除非我死……”
没等王敬说完,桃叶忙捂住了他的嘴:“呸呸呸,大清早的,瞎说什么?”
两人再次相拥告别,梅香榭有几个正在打扫大厅的人都在一旁看着发笑。
王敬终于离开了梅香榭,桃叶站在门前久久伫立,直到王敬的背影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
在王家,司姚被王敬砍伤的事,早在王敬去梅香榭时已传入王敦和周云娘的耳朵,但王家没有一个人是不恨司姚的,明知孟氏母女已经失势,谁还会来管这档子破事?
唯有下人们请医问药,给司姚处理伤口。
因伤口数目甚多,上药和包扎折腾了大半夜,司姚一直呀呀喊疼,直到天明也不能入睡。
她从不曾想到,原来王敬也可以这样狠,她的脸、她的手臂、她的背、她的腿……大大小小的伤口如蝎子蛰般的疼,她浑身几乎没有哪里皮肤是完好的。
司姚睡不着的另一个原因,是她亲耳听到王敬昨夜砍伤她之后,出去见了梅香榭的人,然后就一夜没回来。
这一夜,王敬住在了哪、做了什么,司姚岂能猜不出?
司姚恨极了,恨不能将那两个人撕成一片一片的。
天刚刚亮,司姚便挣扎着起身,让人备马车入宫,带着那几个如她一样全身包扎的婢女。
马车一接近建康宫,侍卫们就听见马车内传出了司姚主仆的哭声。
从东止车门到安寿殿门外,主仆几个都是鬼哭狼嚎一般,引得一路上听见这声音的宫人都议论纷纷,虽说公主入宫告状这等事也司空见惯,可哭成这样似乎还是头一回。
待司姚在安寿殿外下了马车,宫人们都惊呆了,那人浑身被纱布包得根本看不出是司姚,也就只能看出是个女人而已。
“母后……”司姚哭着,踉跄扶着侍女往前跑,一直跑到孟太后常日的居室外。
她去推门,门竟然推不开。
“母后……母后……开门啊……”司姚哭着、拍着门。
隔壁几间寝殿住着孝宗的遗妃们,听见司姚的哭喊声,都走出屋门,好奇地往这边看,相互问着:“昨夜为太后守夜的是谁?怎么这么晚还没叫太后起身呢?”
众人一齐看着,好大一会儿,孟太后的房门才被打开,张小宛出现在门内,一张小脸煞白。
“母后……”司姚仍哭着,就准备进门。
张小宛怯懦地低着头,却突然语惊四座:“长公主,太后……太后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