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来讲,陈济应当派两队人马,一队向东,一队向北,以追查王敬离京后所去的方向。
但实际上,陈济已经知道王敬和桃叶走上了通往魏国的驰道,根本不必派人往东。
他心急如焚,一出宫就立刻点兵出发,很快也走上了这条驰道,虽说他们骑马比王敬的马车要跑得快很多,但他出城时已是日头偏西,想要追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心里默默盘算着:马车的速度、从天亮到午后的时长,王敬的马车最短可能跑了多远、最长可能跑了多远,那么他追踪的重点路段应该是哪一段。
当然,随着时间,这个「重点路段」是一直在变化的。
按部就班地奔走在路上,陈济不思饮食,下边的人也不敢拖沓,几乎是马不停蹄,直到暮色降临,还是毫无收获。
莫要说追上马车,他们一路在驰道上连人影都没见几个。
一个骑兵向陈济谏言:“郡公,天都要黑了,还要走吗?就算人可以不休息,这马也跑不动了啊。”
陈济正烦躁着,忽听见有人打退堂鼓,顿时一腔怒火:“不想跟着的,现在就可以解甲归田,立刻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听见陈济发火,没人再敢吭声。
陈济思忖着,王敬和桃叶的车上应该带了不少干粮和水,为赶时间,他们在行车的第一天可能不需要专程找地方吃喝,但夜晚必须得找地方投宿,所以现在找寻的重点应该是沿途的客栈。
他又回头看了看他带的兵,有数百人,而王敬、桃叶,加上两名随从,也不过四个人,其实用不上这么多人追踪。
陈济于是下令:“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必以赶路为主,每遇到有下驰道的小道,就下去十个人,然后沿途去找距离驰道较近的客栈,一旦发现王家的马车,就立刻快马来告诉我。若寻到十里开外还没一点踪迹,就原路返回。”
士兵们领命,开始夜路慢行,每十人一组,渐渐分散了去驰道附近寻找客栈,而陈济本人一直在驰道上慢慢向前走,走到了「重点路段」的最远处又返回来走,等待着下属来报告消息。
果然,戌时有人来报,王家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外面。
陈济总算心里有了着落,赶快带着身边的剩余士兵去寻这家客栈,只留了几个人在驰道上等着集结尚未回来的士兵。
那客栈不大,外面只有一辆马车,因此十分抢眼,陈济远远便看到了。
店家正要打烊,忽见一大群官兵进来,吃惊地离开柜台,笑面相迎:“各位……是要住店吗?”
陈济懒得废话,直奔主题:“外面马车的主人住哪间?带我过去。”
“是……”店家唯唯诺诺,带着陈济往里面去。
陈济将士兵们都撇在外面,独自一人跟着店家进去,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王家的那两个随从,站在一间客房外面,腰间都挂着佩剑。
那两个随从是见过陈济的,没等陈济靠近,赶紧敲了房门,向内提醒:“侯爷、夫人,谯郡公来了。”
房内点着一盏油灯,桃叶正借着微光给王敬的脚上药,两人听到随从的话,都乍然一惊。
陈济也听到了二随从的禀报,尤其是「夫人」这个称呼,简直让陈济有种冲上去扭断王敬脖子的冲动。王敬和桃叶共住一间房,这是显然的,根本无需他去猜测。
转眼间,陈济已经走到房门外,勉强压制了五内的怒火,象征性地客气了一下:“王兄,我奉皇命而来,烦请开门。”
桃叶的心情突然变得惴惴不安,她小声问王敬:“怎么办?他怎么会来?”
“他是来抢你的。”王敬眉头紧锁,他一向很确信自己的揣测,也大约猜到了京中可能发生的事。
“怎……怎么会?”桃叶迷惑极了,她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里面的逻辑。
皇命难为,王敬低低叹息着,俯身摸到了自己的鞋袜。
桃叶忙按住王敬的脚,焦虑地问:“你的脚才刚上药,纱布还没缠上呢,怎么穿鞋啊?”
王敬一脸无奈:“不穿鞋下床,怎么接旨?”
哪里等得及王敬和桃叶这一商一量的磨蹭,陈济早就不耐烦了,一拳过去,将房门捶开,连门内的门闩也掉在了地上。
桃叶被这门闩落地的声音吓了一跳,再抬头看,陈济已大步走进来,她忍不住朝陈济发了火:“半夜三更,你推门而入,还有没有礼貌啊?”
“在下奉皇命办事,不分白天晚上,也没工夫等二位在屋里卿卿我我,还请夫人见谅。”陈济笑得十分诡异,说话的腔调也阴阳怪气,尤其「夫人」二字,像是重点强调。
桃叶看着陈济,竟然无言以对。
陈济凝视桃叶,上下打量,只觉得今日的桃叶与以往他所见的都不同,她青丝全部盘起,更显得乌发如云、肤白胜雪,明艳得不可方物。
盯着桃叶看了那么一会儿,让陈济感到更不甘心了。
王敬勉强踢上鞋子,站了起来,桃叶看到,忙去搀扶。王敬就搭着桃叶的肩,走到陈济面前,行了个拱手礼。
陈济便宣告圣命:“官家口谕,宣安丰侯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王敬慢慢抬起头,空洞的眼睛低垂,声音低沉着问:“官家为何要宣我回京?”
“因为你向官家奏请离京时说得是去封地,而你现在却是北上,走得是去魏国的路。”陈济唇角微扬,目光散漫,不看王敬,也不看桃叶,说话的样子很是浮漂。
桃叶听了这个理由,感到十分无语,急躁地解释道:“那是因为跟官家辞行时他打算的是一个人走,去哪都无所谓,后来不是因为带上了我才改变计划吗?我们只是想去北方求医而已!”
陈济淡然一笑,凝视桃叶,温柔地说:“那只是你的说辞,言行不一,官家该怎么想呢?这可是欺君呢。”
王敬的脸色更加阴沉,如质问一般:“我的女儿已经是齐国的太子妃,难道我还能帮着魏国对付齐国吗?”
“这可不好说,有个做太子妃的女儿,正好方便你里应外合嘛!”陈济笑嘻嘻,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王敬点头,心如明镜:“是你在官家面前挑唆的。”
“是又怎么样?”陈济满不在意,随口便承认了。
王敬轻轻摇着头,声音虽不大,口气却像一种指责:“你马上就是要做父亲的人了,怎可有二心?”
这话一落地,不想陈济登时变了脸,猛地对着王敬厉声大吼:“别跟我提这个!你以为我不知道?官家为我赐婚那日,只有你一个人在笑,你笑什么笑?幸灾乐祸啊?”
桃叶被陈济突如其来的厉吼吓得打了个冷颤,她愣怔着,努力回想,怎么都回忆不起来司元给陈济和司蓉赐婚时的具体情况,也不记得王敬笑过。
王敬却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陈济的说辞。
“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又瞎又瘸,她跟着你图个什么?”陈济咆哮着,一眼又瞥见床边的洗脚盆、床上的纱布和药膏,更气不打一处来,猛然推了王敬的胸口:“你还叫她给你洗脚、擦脚,你怎么这么会作践人?”
王敬的鞋子本来没穿好,被陈济这么一推,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幸而有桃叶搀扶,还不至于摔倒,可鞋子却离了脚,一脚踩在了地上,痛感让他不禁发出了异样的声音。
桃叶气愤不已,回手也使劲推了陈济的胸口,大声吆喝:“你干嘛呀?你不知道他脚上有病吗?”
“我不知道他有病!我觉得你才有病!我觉得我比你更有病!”陈济一句比一句吼声如雷,言语之间几乎失控,双手疯狂地抓住了桃叶的双肩。
桃叶顿时目瞪口呆,她头一次感到陈济看她的目光竟是这般犀利,瘆得她的心都揪起来了。
“你放开她,我跟你回京。”王敬感觉到了陈济在纠缠桃叶,立刻伸出双臂,将桃叶扯回自己身边。
听见王敬答应回京,桃叶的眼泪顺着眼角无声落下,她不想回去,这只是她和王敬开启新生活的第一天,她渴望了多年的心愿,她梦想中最美好的生活,怎么会短暂得连一天的时间都不到?
陈济松开了桃叶,看到桃叶流泪,他又不想再看,于是背过身去,冷冷放下一句话:“赶紧收拾东西,一炷香之后动身。”
言罢,陈济直接走出门去,没再回头看王敬和桃叶。
桃叶含泪,扶王敬坐回床边,拿起纱布,一圈一圈缠在王敬的脚上。
“是我太无能……我对不起你……”王敬摸到了桃叶的眼泪,他的手颤颤巍巍,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桃叶拼命摇头,她虽然不怎么聪明,也明白一个道理,想要做好一件事往往很难,想要破坏一件事却常常容易得多。
一滴泪滴在了纱布上,她生怕沾湿纱布,引发感染,因此强忍住不哭,想要噙着眼泪,泪水却止不住,她只好用袖子抿掉,却总抿不完。
那呜咽悲戚的哭声,听得王敬肝肠寸断,他情不自禁抱住了桃叶,抱得很紧很紧,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而桃叶在王敬怀中哭得更加悲恸。
门外一侧,陈济倚墙而站,站得歪歪扭扭,屋内各种复杂的声音交织,也传入他的耳中。
想象着王敬和桃叶抱头痛哭的场面,竟让他不由自主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越发夸张,笑得整个身体都随着晃动,笑声中似乎有种得意,也似乎有种悲哀。
门外另一侧,两名王家侍从仍持剑伫立,闻此笑声,都不自觉把目光投向对面癫狂发笑的陈济,只觉得浑身发毛,其中一个凑近另一个耳边低声说:“那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