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出神了一会儿,陈济感到浑身疲惫,于是叮嘱采苓:“你留神点,若是桃叶醒了,就赶紧来告诉朕。另外,多拨几个人来伺候,不得有任何闪失。”
采苓领命。
陈济遂慢慢下了几层台阶,自回正殿去。
卓谨忙跟上。
“今日宫中没什么事吧?”陈济随口问。
卓谨答道:“有四位陈将军来过。”
陈济猜测着问:“你是说……陈冲?陈秘?陈伟?陈歆?”
卓谨连忙吹捧:“皇上真是神人,一猜即中。”
“来做什么?”
“百官去太极殿上朝,没见皇上,故来求见。”
“哦……上朝啊?”陈济坐下,舒缓了一口气,“竟给忘了。下次若是朕外出,你就去太极殿吩咐一声,免得叫他们久等。”
“皇上的意思是……奴才以后就算殿头官了?”卓谨殷勤地为陈济倒了一杯茶,不禁有些窃喜。
卓谨也是陈济早年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之一,许多年都在乐游苑做些不打眼的杂活,因为不打眼才便于传递消息,也为陈济做了不少事,如今总算熬出了头。
“嗯……你来做殿头官。卫尉府更名侍卫部,让方湘做侍卫总管……”陈济一边喝茶,一边思索着,宫廷之内不宜再用旧人,朝中百官的位置也需重新梳理一遍才好。
喝了一盏茶之后,陈济感到有些发困,因为昨夜失眠,今日又奔波了大半天,不知不觉中,他的头已经开始不听使唤地下沉了。
卓谨见了,劝道:“皇上不如去躺下睡一会儿吧,这样可是容易受凉的。”
陈济勉强睁开眼皮,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睡一会儿,却恍惚看到有个人影在门外摇晃。
他便问:“谁在外面?”
“微臣刘彦。”
陈济乍然一惊,猛然间清醒了,“陈亮呢?陈亮没有回来吗?”
卓谨赶紧打开门,请刘彦进来。
刘彦进门,向陈济行礼:“回皇上,陈刺史被白夫人射中一箭,在回来的路上陷入昏迷,已抬回府中救治,不能来面见皇上了。”
“陈亮?被白夫人射中?”陈济似乎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对方人很多吗?你们敌不过吗?”
刘彦不好意思地说:“对方……只来了白夫人一人……”
“啊?”陈济怅然无语。
刘彦惭愧地低下了头。
陈济吩咐卓谨立刻牵马来,就叫刘彦引路,亲自去探望陈亮的伤势。
陈亮才包扎好伤口,一听说是陈济来了,连忙挣扎着起身,下床行跪拜之礼,伤口一阵猛疼。
陈济快步扶起陈亮,命令陈亮回到床上。
陈亮一手捂住伤口,一手遮住脸,“老臣征战多年,今日竟被一个女人射伤,已是抬不起头了。皇上再屈尊来看臣的伤,臣更无地自容了。”
“连夜布局,叔父精神都不好,又如何防得住暗箭?”陈济拉下陈亮那只捂脸的手,只管将陈亮扶到床上。
有下人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床对面,陈济便坐下问询详情。
陈亮就将追踪司修马车,一路多次遇到江湖痞子、出现十辆马车、被毒蜜蜂蜇伤、最后看到沈慧和白羽等过程一一讲明。
“果然是沈慧……这个女人最是狡诈,叔父一向光明磊落,难免会中她的圈套。”陈济阴冷发笑,随即想到谢承给桃叶及时送信之事,也必然是沈慧有意为之。
陈亮分析道:“臣自问行事缜密,所带之兵并不多,个个都是臣最信得过的人,沈皇后像是从谯郡公府获取的消息。沈家是司蓉公主的近亲,出入谯郡公府极容易,而谯郡公府和宫中相互往来的人最多,恐怕没有消息是走漏不了的。”
“马达曾去过谯郡公府找方湘,大约是他们那边不慎漏了风……”陈济不太确信地揣测着。
“今日未能追踪出十三军的藏身之处,反而真的放走了江陵王,终究是臣失职,还请皇上降罪。”陈亮就在床上行拱手礼,颔首致意。
“今日失职的人也多,如何都去降罪?”陈济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中五味陈杂,“罢了,朕已经受禅即位,也没有理由一直拘着江陵王,迟早是要放他走的。无论哪一日放行,派人追踪都有风险。
若派去的人多,那便容易走漏消息,其结果就是白夫人单枪匹马来以身犯险,朕即位还不稳,总不能真的杀了他们母子;若派去的人少,就极有可能直接被十三军半路剿灭,也难追查他们行踪。”
陈亮摇了摇头,愁容密布:“风险固然都有,但我们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派去的人少,且走漏了消息。”
“这次确实是朕的错,朕太急于处死王敬,才匆忙之间放江陵王出城。昨日分明已经猜到,可能有人给白夫人报信,朕却没有查清楚就贸然做出决定……”陈济的声音很低沉,他的情绪显然也是低落的。
陈亮长叹一声,笑容僵硬,“老臣若说句不中听的,还请皇上莫怪。你若是为子报仇,急于处死安丰侯,臣也理解。但若是因为桃姑娘才这么急……臣就不得不问了,莫不是安丰侯一死,那桃姑娘就会嫁给你么?你已经是一国之君,难不成厚着脸皮去强行霸占么?”
陈济微微一笑,笑得有些苦。
半晌,陈亮也默不作声。
“朕在这儿,叔父也难休息,朕还是回宫去吧,你不许再起来行礼了。”
陈亮听见这话,只好继续半躺着。
陈济走出陈亮的居室不多远,走在院子中,远远看到陈秘带着随从和礼物下了马。
陈秘也看到了陈济,忙几步赶来,伏地跪拜。
“你怎么也来了?”陈济感到好奇,他印象中,陈亮跟这些久居京城的同族并不熟,一般不会私下来往。
陈秘仰头笑答:“臣闻知老将军受伤,特来探望。”
“你倒是消息灵通得很呢,朕也不过才刚知道的事,你就也知道了。”陈济望着陈秘,饶有深意地发笑。
陈秘则表现出一副虔诚的模样:“同族连枝,本应互相关怀,况且皇上称老将军为「叔父」,臣岂能不用心?一旦用心,就没有什么消息是不灵通的,臣也就这点小能耐。”
陈济觉得有趣,便点点头:“你起来吧。”
陈秘忙谢恩站起。
“朕这里还真有件事,需要你那点小能耐。”
“皇上尽管吩咐。”
陈济示意陈秘凑近。
陈秘靠近,陈济便低声问:“你那个梅香榭的相好……跟沈老板有多熟?”
陈秘笑答:“那是相当熟了,皇上若有需要她效劳的地方,便是她的福气了。”
“她可能打听到沈老板早些年的事?”
“有多早?”
“比如……沈老板出阁之前?”
陈秘一愣,十几年前……那也太早了,他的相好岚玥也不过才十几岁,“这个恐怕她不能,不过,臣也许可以。”
“你能打听到沈家十几年前的事?”陈济很诧异。
陈秘笑道:“臣方才不是说了嘛,用心……则消息灵通。”
陈济听了,很是满意,“那朕便等着你的消息,你快去看陈亮吧,朕也该回宫了。”
“是,还不知老将军伤势如何,会不会耽误明日上朝呢。”陈秘说着,忙向陈济行恭送礼。
听到「上朝」二字,陈济又猛然想起,“对了,听说你和陈冲几个,因为朕今日没上早朝的事去过璇玑殿?”
一听见这么问,陈秘又赶紧躬身下拜:“皇上恕罪,臣原本觉得,陈国新立,各项规矩尚未定制,缺一次早朝也不算什么,可五兵尚书非说「哪有新君即位头一日就不上朝的」?臣看他气成那样,不得已才陪同前往。”
陈济不过是随便问问,不想陈秘竟会这样作答,还扯上什么「恕罪」?
这顿时勾起了他更多的兴趣,“就因为朕没去上朝?陈冲就那么生气?”
陈秘答道:“回皇上,也因为皇上放江陵王出城之事,五兵尚书质问了璇玑殿的卓总管,说是您没有与他商议……”
“朕做事,还得征求他的意见?”陈济不由得气上心头,又问:“他还说了什么?”
“这……”陈秘似有些为难,不大敢说。
陈济脾气一上来,就不太有耐性,“问你就说!”
“他说当初您自永昌来,势单力孤,若非向他求助,都未必能活着走出孟太后的万寿宴。此番深夜闯宫,靠得主要还是他的兵,您能即位,他才是首功,看到您如今如此任性随意,他真是恨铁不成钢……”
“混账!”没等陈秘说完,陈济就忍不住脱口骂了出来。
陈秘忙闭了嘴。
陈济没有心情再多说话,直接骑马回宫了。
回到璇玑殿,陈济先去偏殿看了桃叶,偏殿内外已经添置了许多冬日所需的各色物品,也增派了几个婢女,清理干净了桃叶身上的黑血,只是桃叶仍然处于昏迷之中。
因为桃叶一直没有醒来,田乐也不敢离开,采苓便让人在桃叶居室隔壁另收拾出一间屋子给田乐暂住。
陈济见一切还算妥当,又自回去休息。
当晚,陈济细问了卓谨,果然卓谨也说陈冲曾质问过江陵王被放出京之事,且离开璇玑殿时带着一脸怒色。
这使得陈济夜里又睡不着,他虽然恼火,却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当初华林园擒拿陈熙、还是近日逼宫迫使司修禅位,确实都是陈冲的兵最多。
如此倒提醒了陈济,同为陈家军,但细分起来仍是各有其主,比他亲兵多的又岂止陈冲一个?今日他们可以拥护他,明日当然也可以反对他。
虽然这四位陈将军论起来都是他的同辈兄弟,但实际上,只有陈秘与他年纪相仿,陈伟、陈歆都比他大好几岁,陈冲则更年长,也就比陈亮略小些,年纪越大,自然威望越大。
而陈亮、霍璩、赵盛、荀翼,虽也年长,但毕竟远离朝堂多年,是为他才回归,影响力多在交州新军中。
可是陈冲不仅年长,还一直在朝,当年曾是陈济之父陈温的部下,却在陈温死后追随陈熙,后又背叛陈熙追随陈济……陈济越想越觉得陈冲不可靠。
陈济还想到了另一件事,成宗即位时,忌惮陈家兵力,将陈冲手下一半兵权都交给了尚云,可是成宗一死,这些兵还是自发又倒向陈冲,如此转移兵权又有何用?
他觉得,若要防止未来有人拥兵自立,最好能把追随他的这些将军们手下的兵全都打散开来……就像打牌洗牌一样,每个人每一局手中的牌都在变化,但合在一起还是完整的一套牌……
这样想着,陈济心中已经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