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搬出住去吧。”
饭桌上,本应该像饿死鬼投胎一样往嘴里塞东西的路明非突然开口,让这场再平常不过的早餐陷入死寂。一旁的小胖子先是愣住,又看了看路明非,最后心肝一颤,将手中饭碗托离桌面些许。
果不其然,震天响的拍桌声从婶婶掌下传来,好似那经年苦练的铁砂掌,一击便要打得在场三个姓路的家伙筋骨寸断。
“路明非!”中年妇女的嗓门和她的掌功一样恐怖,让路明非的耳膜都感到些许疼痛,而婶婶的咆哮自然不会就此结束,瞬间就吐出一套“白眼狼”,“这么多年是谁在管你吃喝拉撒”,“你是不是想翻了天”。
就连叔叔都被这“河东狮吼”震慑,如同认错的小学生一样低下了脑袋,生怕引火烧身,从路明非延伸到整个“姓路的”身上。他年纪大了,也习惯了,但明泽是无辜的……
至于明非?
且不说自家侄子是今日乱局的挑起人,就说对方最近的变化,已然让他这位叔叔感到陌生。
路谷城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自家侄子。看着路明非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有那被碎发遮挡住一半的眉眼,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了一句,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啊……’
是啊,是什么时候呢?
路明非看出了自家叔叔的疑惑,同时他的心里也忍不住自问,原本仅用时一年就在仕兰中学闯出偌大名声的“路衰人”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答案是,一周前。暑假开始的那天。
那天风和日丽,轻松愉快,但却在少年心中平添些许忧愁。因为这是路明非见不到陈雯雯的日子。之后的一天乏善可陈,无非就是一个春心荡漾的衰仔幻想罢了,诸如找到了一个好理由将陈雯雯约出来,又恰巧遇到了小混混,更是恰巧地英雄救美了一番,最终抱得美人归。
只可惜,这一幻想停留于和小胖子抢电脑失败。路明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没抢过对方,还是不敢在QQ上敲下几个字。但这些都无所谓了,路明非向来都是失败者,他习惯了,顺势就在自己的狗窝里度过了白天。
这就是路明非完全不值得记录的一天,也是他重复了无数次的日常。但意外在傍晚时分降临,或者说,在路明非不知情的情况下,他能度过这寻常的十几年才算得上奇迹。
现在,奇迹结束了。
路明非看着透过窗户的夕阳,看着那如血一般的色彩,突然觉得“夕阳的刻痕”这个名字不错,若是再搜上几张网图,妥妥能将小胖子骗得找不着北。但就在他发呆之际,刺骨的寒意席卷了他的身体,血色的夕阳填满视野,就好像那夕阳真的变成了血与火,带来了独属于战场的冰冷。
“哥哥……”
有人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出声,像个流落于此的落难孩童,让路明非下意识地便要绷紧身体,捂住对方的嘴巴,免得惊扰敌军——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仿佛铭刻在骨子里的怯懦让他觉得还是保持安静比较好。
“哥哥。”那孩子又喊。
真烦。路明非讨厌熊孩子。
“哥哥!”孩子的声音突然悲悯起来,像是在参加一场葬礼。可这声悲鸣是那么宏大,仿佛埋葬的是全世界。
路明非的视野不再被血色填满,一道矮小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看不清容貌,唯有那双恍若燃烧的金色眸子清晰可见,让路明非得以见证对方的疲惫和哀伤。
“这是意外,不要着急。”
没头没尾的话让路明非觉得自己应该皱眉。
等等,应该?
路明非突然感到了恐惧。因为他在疑惑的瞬间与那道矮小的身影对视了,他从那双金色的眸子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属于自己的脸。但那张脸的主人太冷了,就好像亘古不化的冰山。
这绝非他路某人应该露出的表情!
但下一秒,这份恐惧也开始消退了。作为人类最基本的感情,恐惧消退时的感触格外明显,以至于路明非能清晰地感觉到某些东西正在离开自己,连同其他那些已经快要完全离去的东西,一起消失殆尽。
路明非觉得自己应该大喊,像个在雨中失去了重要之物的悲情人物,应该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喊着“不!不!不!”
但他做不到,他只能聆听着耳畔若有若无的、好似锁链破碎的声音,感受着整个人的灵魂都在拔高,就像升入天堂的弥赛亚,脱去了凡俗的枷锁,成为了与圣父、圣灵同格的圣子。
但就像圣子当年的死而复生一样,路明非并未直接升上天堂。或者说,是一双手将他拽了下来。
那个看不清脸的小男孩仿佛有千钧重,抓住了路明非的脚腕便要他坠地,像是妄图让圣子堕落的撒旦。但他的手又是那么温暖,让已经觉得自己失去了全部的路明非感到了仅存的温暖。这让路明非觉得对方不是撒旦,而是让耶稣死而复生的雅威,祂说让耶稣不要着急,再看看这世界。
于是,锁链声响起。路明非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遭到了箍束,也借由这沉重的锁链脚踏实地,重归现实。
只是,一个众所周知的道理——
挽回远比失去困难。在那个小男孩的抓握下,路明非没有彻底失去全部情感,但也仅此而已。
夕阳消失,路明非如大梦初醒。他本应逃跑一般奔向卫生间,去验证男孩眼中的自己是否存在。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只是,他的脚步并不慌张。因为他无法感受到往日的慌张,仅仅出于“应该验证一下”的想法,驱动了他那有些僵硬的身体。路明非甚至还有余裕去思考那个小男孩究竟是谁,对方说的意外又是什么。
路明非自然是得不出答案,他只能在卫生间里,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勉强自己塌下眉毛,露出讨好的笑容。
“太麻烦了。”
路明非评价着镜中的自己,就好像在评价一个陌生人。